晚空開始飄起鵝毛白雪,院裡那株結着幾顆花苞的桃樹披上了一層淺淺的雪霜。
男子強忍着胸口傳來一陣心絞悸痛,垂在寬大袖袍下的指尖發着麻。
毒發作得比他所預期的要早……
他微斂起眼睛,望着桃樹下裹着披風偷抹眼淚的少女。
在來蓬萊前他便讓趙甯去查了這位十年寸步不離青園的聖巫女。
她的家族背景一片空白,曆年來勤勤懇懇按時按量地給朱孝南送藥。
如今卻推三阻四的,是真不懂死字怎麼寫還是裝不會寫。
蔭翳裡,文祯明兩道凜冽目光釘在少女的身上,仿佛要将其望穿。
檀稚覺身後傳來踩雪窸窸窣窣的聲響。
驚哧轉身一瞬間,餘光瞧見金絲織繡的蟒紋。
随即一隻手從狐裘内伸了出來,青筋隐伏在白得毫無血色的皮膚裡。
面紗靜然飄落到水面,盈滿水後沉入缸底。
清澈的水面倒映出緊繃着的脖頸,一張暴戾恣睢的側臉——
以及一雙戾氣橫生的眼眸。
男子骨節分明的五指緊緊扼住她的喉嚨,力度之大仿佛要掐進肉裡。
檀稚雙腳漸漸離了地面,雙手本能地抓着那隻青筋暴起的手。
腹腔内的空氣一點點被抽離,每一次掙紮猶如有無數根針紮入,窒息感将她所剩不多的神智淹沒。
檀稚擡眸撞進一雙殺意露骨的眼眸,盈眶的淚珠從眼角滑落。
眼底漸起了霧色,視線所及的那株桃枝開始扭曲。
“你可知那些甯死不屈的女将軍入了诏獄是什麼下場?皮被鞭笞得綻開一條條血痕,肉在烙鐵下發出誘人的香味,像你這種細皮嫩肉的,在裡面待不了半刻便将自己祖宗都交代清楚。”
少女頭皮發了麻,強撐着一點理智艱巨地搖搖頭。
“你一拖再拖,棋子太過嬌慣放縱隻會變成一團垃圾……”
話音未完,鉗在脖子上的五指少頃間失了力。
少女的身體如脫線的紙鸢傾落在池缸旁。
她貪婪地呼吸着新鮮的空氣,原本發白的臉頰漸恢複了紅潤。
檀稚擡起頭望向藏伏在月影斑駁下一張毫無生氣的臉。
紅紫相融在兩片薄唇上,方才扼住自己喉嚨的雙手捂着胸口極力地顫抖着。
近乎一瞬間她意識到眼前男子的不對勁——
他體内的毒素發作了,而且毒之深已然入肺腑,黑白無常來索命了。
文祯明額前冒着細汗,兩道皺在一起眉下是一雙病态的,宛如死人的眼眸。
雨夜,雨點滴滴答沖散地裡潮濕的泥土,兩顆渾濁不堪的眼珠在雷電頻閃間乍現入眼。
檀稚心跳急促而紊亂。
周遭的聲響都湮滅流散在耳外,耳邊回蕩起似隔着曠遠山巒而來的滴答聲。
她神色驚悸地瞥了一眼雙眼狠狠盯着自己的男子。
轉身撈起浸入缸底的面紗,腳步趔趄得離開了。
少女撩起裙擺疾步走在水榭長廊下。
聲音驚擾了夜裡藏在樹桠裡的烏鴉,撲扇着翅膀,黝黑的羽毛在空中劃出幾道靜谧的弧線。
回到房間,鎖上門闩。
單薄地背着木門緩緩滑落,雙手緊抱着雙膝。
昏暗而熟悉的環境漸漸讓檀稚找到了仿佛在娘胎裡的安全感。
懸月高挂,桃枝映在窗紗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喑啞的月色勾勒出臉頰的輪廓,銅鏡裡少女臉色略顯憔悴,眼底反映着皎淨微渺的光。
少女解開披風,拔掉青絲纏繞的長簪,額前垂下兩縷碎發擋住眼尾處多出一顆小紅痣,是炭火灼出來的小疤。
差一毫厘便會入眼。
檀稚六歲開始鑽研各種煉丹之術。
她不是醫師,對于醫書外的疑難雜症,不會治。
方才紛亂中一瞥,男子衣襟松散,青筋騰起的頸側,星星點點的黑血凝聚在皮膚下。
明顯是常年食用某種毒物才會有的中毒症狀。
他死了嗎?
心底有一個聲音告訴她:死了吧,他毒中得那般深,死亡對于他來說隻是時間問題。
*
雪下了一整夜,琉璃瓦頂積了厚厚一層雪霜。
積雪滾落壓斷了偏生的桃枝砸去停落在院裡的烏鴉。
嘶啞而低沉的叫聲驚擾了仍在睡夢中的少女。
煦日陽光透過窗紗灑在少女淺睡的臉上,眉梢輕輕一動。
檀稚從被褥裡伸出手來揉揉眼睛,淺淺伸了個懶腰,筋骨都舒展開了。
好像很久沒像今天這般一覺睡到自然醒,睡到人間飯熟時,心底竟冒出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微斂的窗戶一陣淡淡的桃花清香飄入戶。
那株從别院移植過來的爛桃樹種了六年終于在今年開花了。
檀稚享受着這一刻的安靜祥和,時間仿佛倒退回到文祯明來蓬萊送藥材之前。
剛推開門便聽到,“阿稚,終于肯醒了?”
檀稚聞聲而望,下一秒提着裙擺朝那名女子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