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驕陽似火,蒸得柳樹葉兒蔫蔫的,道邊的狗躲在陰涼處伸着舌頭直喘氣。
姜扶笙随着陸懷川下了馬車,擡頭看到牌匾熟悉的“良都侯府”四個大字她步伐不禁頓了頓。
等會兒見了趙元承,她該露出什麼樣的神情?倘若她給他賠罪,他能放了她的兩個妹妹嗎?
陸懷川看出她的擔心,寬慰道:“你知道元承的為人。這麼久再大的事情也過去了。再說今日賓客不少,他不會當衆為難我們的。”
姜扶笙點頭。
陸懷川說得不錯。她是對不起趙元承,可她都嫁人了,事情也已經過去三年了,趙元承應當釋懷了吧。或許,他已經重新有了中意的姑娘,早不在意從前的事了吧。
若趙元承不肯放人,她就設法去叙蘭院見一見三妹四妹。
“金金,宥齊。”
道路邊傳來一道溫婉柔和的女聲,稱呼頗為親近。
姜扶笙回頭不由彎眸笑了:“婉茹,你什麼時候下山的?”
“金金”是她的乳名,隻有親近之人才知道。聽娘說,她尚在娘胎時,爹就盼着娘能給他生個女兒。她落地之後,爹歡喜的不得了,當即便給她取了“金金”做乳名,意在将她比作金子一般珍貴。
“宥齊”則是陸懷川的小字。
來的人是陳太傅之女陳婉茹。陳婉茹也是和他們一起長大的,幾人之間很是熟絡。
趙元承不知所蹤後,陳婉茹也在随後生了病。陳太傅四處求醫,最後聽了高僧提點,将陳婉茹送到山上的廟中養着了。
這幾年,陳婉茹下山的次數寥寥無幾。
“三日前回來的,我身子已經痊愈再不上山了。此番回來還沒來得及去拜訪你們,都安好吧?”
陳婉茹墨色長眉,眼尾上揚,是妩媚俏麗的長相,穿戴卻簡素。發髻上隻一支鑲着幾顆珍珠的素銀簪,牙白上襦衫外頭罩着素紗禪衣,穿着一條及腳面的間裙,望之淡雅素淨。
她上前親昵地拉過姜扶笙的手,動作親昵又不失規矩。太傅府比着尺子長大的嫡女,一言一行皆是大家閨秀風範,禮儀堪為上京女子表率。
“尚好。”姜扶笙想起家人不免心中黯然。
父母兄尚在途中受苦,她卻連妹妹都護不住,好什麼呢?
“别哄我了,我都知道了,慢慢來吧。”陳婉茹慢言細語地寬慰她。
姜扶笙點頭,兩人牽着手邁過高高的門檻。陸懷川緊随其後。
此刻時辰尚早,賓客多數未至,侯府廳前隻有一衆下人穿梭忙碌着。
花廳垂花門洞開,隐約可見人影晃動。姜扶笙不免惆怅,總歸她沒有顔面再見趙元承。
“來。”
陳婉茹提起裙擺跨過門檻,似一朵清雅蓮花在風中輕盈地搖擺,很是悅目。
“我們先去和他打招呼,看看他是什麼姿态。”陸懷川低聲和姜扶笙說話。
姜扶笙下意識攏了攏衣領随着陸懷川進了門。早上梳妝時才發現脖頸處的痕迹,好在隻是淺淺的幾點,不留心應當瞧不見的。
陸懷川将她的舉動看在眼中,眸色沉了沉。但不過片刻,他眉眼處的陰霾便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春山如笑。
屋内有五六人聚在一起談笑風生,姜扶笙一眼便瞧見了那道清隽挺拔的身影。
山間明月,世上少年,無論何時何地,他從來都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趙元承有所感,擡眸望過來。看清是她,他唇角微微揚起,狹長的眸中卻沒有絲毫笑意。那眼神似笑非笑、譏諷、凜冽,夾雜着玩味卻又極具攻擊性,灼亮到仿佛能看透人心。
姜扶笙錯開目光,心中沒來由地一陣慌亂。那湛湛目光猶如猛虎盯着獵物,她無所遁形。愧疚與心悸同時向她襲來。
她從未見過這樣鋒銳冷肅的眼神,再不是從前的清潤少年。
“表弟。”
陸懷川錯步擋在姜扶笙身前,含笑與趙元承打招呼。
有陸懷川在身前擋着,姜扶笙心底的弦仍然繃着。趙元承似乎很恨她。要讓他放過三妹四妹恐怕很麻煩。
趙元承并不理會陸懷川,撥開面前的人闊步上前。他在姜扶笙面前站定,烏濃狹長的鳳眼微微眯起,唇角勾着意味不明地笑,毫無顧忌地打量她。散漫不屑,卻在不經意奪了滿室天光。
還是意氣風發,但比起從前終究多了幾分冷硬。
姜扶笙想開口和他賠罪,可他的目光像一隻無形的大手掐住了她的脖頸,令她遍體生寒,一時無法啟齒。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這三年,他到底經曆了什麼?
陸懷川牽起她的手,朝趙元承開口:“元承,你表嫂她……”
“臨時有事,我先失陪一下,諸位不必拘禮,有事吩咐下人便可。”趙元承目光掠過兩人相牽的手嗤笑了一聲,徑自出門去了。
姜扶笙見他這般做派到底犯愁。他恨她倒也沒什麼,隻是他連賠罪的機會都不給她,三妹四妹那裡該怎麼辦?
陸懷川忙低聲寬慰她:“沒事,我會想辦法的。”
“嗯。”姜扶笙擡頭朝他道:“眼下時候還早,我想和婉茹到園子裡去走走。”
既然趙元承這邊行不通,她不如先去叙蘭院見三妹四妹一面。看看她們的處境,再商量一下接下來該如何。
陸懷川也不知是什麼心思,不告訴她三妹四妹的所在之處,那她也便先不和他說。
陳婉茹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好,别走太遠。”
陸懷川不由往前跟了幾步,其實他并不想姜扶笙離開他的視線。不過眼下這情形,他也不好攔着,隻能由着她去了。
*
良都侯趙廣振年輕時勇冠三軍,用兵如神,極受先帝信任。府邸由先帝親賜,府中園子占地廣,奇花異草衆多。除了宮内的禦花園之外,可稱“上京之最”。
姜扶笙一路與陳婉茹說着話,留意着尋找合适的時機獨自行動。瞧見不遠處的遊廊,纖纖玉手一指:“那邊看着涼快,咱們過去吧?”
陳婉茹應了。
那遊廊一面臨水,另一面草木葳蕤,正是避暑的好地方。
幾個女客手持團扇正在遊廊盡頭的八角涼亭中消暑說話,瞧見二人紛紛笑着招呼。
姜扶笙站了一會兒,便借口更衣出了遊廊。她回頭瞧了好幾回,确定無人跟上來,這才直奔叙蘭院。
前面院子門外一叢美人蕉開得如火如荼,惹人注目。
姜扶笙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院前。舉目望去,門上方端端正正刻着“叙蘭院”三個大字。
一腳踏進院子又遲疑地縮了回來。她疑惑地探頭查看院子裡的情形。這裡空無一人,倘若真關着三妹四妹,趙元承怎會不安排人看守?
這很不對勁。
是不是趙元承已經将人藏到别處去了?
她夷猶片刻便定了主意。費盡心思又走了這麼遠的路,不查看一下怪可惜的,萬一三妹四妹在裡面呢?
就算妹妹們不在裡面,這空空如也的院子看一看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繞過壁照她才發現,庭前種着玉蘭、荊桃、紅楓、海棠,還有石榴樹花開得如火如荼……她心中有所觸動,抿唇轉開了目光。
趙元承曾問她喜歡什麼花草樹木。
她掰着手指一口氣說了許多。
趙元承笑話她貪心,卻又說要在府中遍種她所愛。她以為他不過說笑,此刻方知他說的是真的。
隻可惜,她并非良人。
不看不想,她轉身拾階而上。
“扶光,扶搖?”
她走到離得最近的東側房前敲了敲門,等了片刻屋子裡毫無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