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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毓大約分派了一下人手,他自己跟在文湛身後,奉甯照顧柳密,其餘人手跟随,至于溫嶺,就自己顧自己。
他和奉甯大約說了一下昨日在這裡的情形,“既然這裡的黑市買賣能做大,估計的确有一些過硬的行規,應該跟咱們在西疆邊境上見過的差不多。柳大人和你都是第一次來,他一直在京師,沒見過這麼邪性的地方,你照顧好柳大人。”
“是。”奉甯點頭。
“叔,您怎麼把柳大人也帶來了?”溫嶺得空湊到趙毓身邊,“他可當真是文官,不會打架的。”
“我怕這幫人設置的關卡需要背《論語》。”趙毓,“我得請個大拿。”
“不止。”溫嶺的手指搖了搖,“我娘做買賣就不錯,可她說,和趙叔您還相差很遠。好的買賣人有一點,就是物盡其用、人盡其用。趙叔您用人肯定不止用一點。柳大人背《論語》肯定是大拿,可他寫彈劾奏折也是大拿。趙叔這次調兵,是不是也聽說這些世家門閥養私兵,您下根棍子看看水面底下的深淺,總得找個人做個見證。我這種順天府小吏人微言輕,郡王是您的人,六叔也是,說話都不夠公正,隻有柳大人說話,主上不疑,才能讓人信服!”
趙毓,“你晚飯是不是吃藕了,怎麼一下子長出這麼多心眼兒?”
“溫嶺。”此時,文湛的手壓在溫嶺的肩膀上,把他撕離趙毓身邊,“你身在公門,重任在肩,責無旁貸,你走前面,去吧!”
溫嶺,“……”
今夜的‘幻境’果然很是‘傀儡’。從進門開始,就處處安放着黃楊木雕刻的玩意兒,影壁牆旁擺了一套傀儡擺的《遊園驚夢》。但是這些傀儡一看就知道是連夜趕工的,人物面容模糊也就算了,有的還缺胳膊少腿,更過分的是,杜麗娘的一隻手隻有兩根手指,另外一隻手上有六指,還張揚舞爪着,反襯着她不像是想男人想死的柔弱名門閨秀,到像是死不瞑目的蘭若寺的女鬼。
溫嶺不信神鬼,可是他膽子小,看不得這種詭異的木偶,隻是覺得渾身發毛,可他被文湛丢在最前面,想要抓趙毓的袖子有些遙遠,于是伸手揪住了柳密。
“柳先生,您煞氣大,幫我擋擋邪。”
柳密不說話,任他揪着,回身看了看趙毓。
趙毓則認真看着周圍,他對文湛低聲說,“挺安靜的,我感覺少了一些人。”
文湛,“自己人?”
趙毓明白文湛口中的‘自己人’,其實就是指清河長公主。隻是,此時的情況的确有些古怪,于是答,“也許。”
他們繼續走。
最後來到大花園的高聳戲樓,當真就隻有他們,等了一刻鐘,才過來一隊黑嗚嗚的人,面具都是黑色的無面,不像趙毓這邊飛禽走獸。
趙毓對文湛說,“除了咱們應該還有另外三家,可看如今這情況,不知道是有人退出了,還是他們合三為一了。”
蓦然,一聲悠揚卻蒼涼的樂聲響起!
陽關三疊。
那種樂聲,好似一根絲帶,纏繞着,飄蕩着,從雍京一直向西,直指絲路。
趙毓,“是筚篥。”
他在朱仙鎮河水浮遊上與之相遇,一路追尋,直到此處。
趙毓的聲音飄忽、清冷,卻是平靜的。
似乎。
他了然,這不是偶遇,而是一種久别重逢的宿命。
昨夜在這裡唱鐘馗嫁妹的那群人,行頭還沒換完全,就開始扮上《牡丹亭》,鬼差的紅豔沖淡了閨門幽魂的哀怨,反而帶出一股铿锵的殺伐之氣。
随後,鐘馗捧了一紙婚書,卻到柳密身前。
趙毓楞了,可是他的表情在貓頭面具之後,無人看見。
——想來,這鐘馗在裝扮了一會兒杜麗娘之後,終究還是要嫁妹。
柳密帶着狐狸面具,似乎也沾染了狐狸的性子,帶了些野獸的氣息。他看見婚書絲毫沒有遲疑,從旁邊的‘鐘馗小鬼’手中拿過毛筆,徑直在婚書上點了字,不管上面是個什麼題,他都應承了下來。
接下來就一些常見的高門招婿的花招,諸如問男子出身,前途,家中親族什麼的,柳密一一作答,連磕都沒有打一個,卻全部都是現場胡編亂造的,甚至于大酸枝木桌上還在五步之内做了一首七律,左手淡墨狂草,叙說自己對鐘馗的妹子這樣一名未曾謀面的女子真摯的愛憐,這讓貓頭後面的趙毓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良心,瞬間,豐厚充盈的感覺充滿了他的胸腔。
柳密放下毛筆的時候,此時對手中打擂台那人也完結詩作,卻沒有離開桌案,而是兩步過來,一伸手,握住了柳密左手。柳密下意識松弛,而奉甯怕此人趁機出陰招損柳密執筆之手,抽短劍壓于那人前臂作為警告,那人松了手。
“郡王不必如此緊張。”那人低聲道,“我隻想看看,這位先生是否能握刀劍?”
奉甯,“不能握,又如何?”
即使對方試探了柳密的手,這種事根本無法掩蓋,即使奉甯知道柳密自幼家貧,當真做了許多農活,并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可是柳密的力氣當真也隻能用來縛雞了,絕對無法握住刀劍的。
那人說,“先生左手尚能握筆,已是萬中幸事,何必攪入這渾水之中?”
這話說的雲山霧罩的,直接探柳密左手,直接稱呼奉甯為‘郡王’,貓頭後的趙毓忽然明白,此人定然知道這一行人是自己的人,并且,他認出了奉甯,卻将柳密錯認自己了。畢竟,自己左手被殷忘川重傷的事情,在雍京和南苑都已經是公開的秘密,看來趙毓從南苑調琅琊郡王并兵馬來朱仙鎮,業已被有心人探知了。
柳密卻沒言語,趙毓心知他也知曉,并且有意繼續隐瞞。他不出聲,自然是心知肚明他同自己說話聲音不像,怕開口露餡,可是在對方眼中,想必諸多可能性褪去,隻剩傲慢這一種情緒而已。
那人一聲歎息,奉甯敏銳覺察到一絲絲的善念,“先生可否告知,此處究竟有何洞天?”
“锵……”
異常輕的一聲,金石的顫音。
此時,夜空中濃雲裂開,月華如同流水一般,從天際傾瀉而下。
花園中古木參天。
極度寂靜。
這種靜卻無法讓人心安,它似乎包含了最喧嚣的殺戮之聲,吵鬧到血向腔子上湧,已經快要繃不住弦了。
奉甯連忙揪住柳密的袖子,将他向身後一拽,橫劍于身前。
“不要動手!”忽然自戲樓中跑出來一個精悍的半大老頭兒,扯住柳密的袖子,“不過是個女人!再少見,再稀奇,在趙先生這裡,也隻不過是庸脂俗粉,玩意兒而已!趙先生如果有意納小星,我再尋一些絕色,江南漠北,環肥燕瘦,包君滿意。”
柳密不認得他,可是趙毓認得!
昨日在朱仙鎮河邊,他聽見筚篥的聲音,就同溫摯上了此人的畫舫,見了屠明珠,也詢問了艄公,探知那條畫舫異常可疑靠近了南苑水域,請溫摯一直派人盯梢,親眼看見他們把人或者是貨物送進了幻境。
畫舫上,他表現的不識得趙毓,以為他是溫氏子弟,謹慎而有禮,卻未特殊注意,想來此時業已明了。
他是漕幫尤七。
“女人?”柳密即使不了解全部,可也是個出奇明白的人,“美成什麼樣子的女人值得你們這麼大陣仗?”
“锵、锵……”
連着兩聲,金石的顫音。
像武器,也像是琵琶奏出的十面埋伏。
文湛取出一張細小的弓,他的拇指按住弓箭的前端,嘯響一聲,弓身瞬間拉長,幾聲咔吧的聲響過後,這張弓變成之前的三倍,弓弦自動張開。他拿出三支極細的箭,搭在弓弦上,拉弓的拇指上是昆侖玉與玄鐵做的護指,陡然拉開弓弦,對準戲樓高台之前的懸匾!——哧!第一支細箭射|出!
巨大的匾額被文湛的細箭劈開,掉落碎裂!
此時,細箭标射之處,有女聲悠悠傳來,“再美的女人在你眼中也是盡成沙土,趙毓。”便是幾聲笑,怪桀而優美,好似拉莫孔雀河谷的死靈,天山上的神女,敦煌壁畫上的飛天。“你們說會從趙毓手中救出我,保護我,将我活着送出雍京!”
“可是……你們連戴上面具的趙毓是誰都分不清!這個彎弓搭箭的六公子,才是追随他形影不離的狗!”
“殺了他們所有人!”
“隻要今天趙毓還是有一口氣,先夫手中倉場的賬,就是他的!”
“胡說八道什麼?”趙毓怒,“你才是狗,你們全家都是狗。”
不對!
——倉場?
“漕運!”趙毓拉住文湛,“原來他們争奪的是漕運!”
從北方軍需民生依靠漕運開始,曆經上千年,整條漕運通道被各方勢力占據到滿滿當當。每個碼頭,每個河灣,甚至每瓢河水都被盤踞着,利益糾葛盤根錯節,權力博弈犬牙交錯。外人看這裡,就像是用河堤石塊密密麻麻累積,用摻和了糯米漿水的河底淤泥厚厚塗抹,形成針紮不進、水潑不進的高牆堡壘。
不說它每年吞滅了多少漕糧,隻說北境一旦開戰,軍需調度立即就要依靠這條運河聯結河、淮、江三大水系形成的漕運通道,晚上一刻,窄上一分,出征北境有可能有去無回。
殺戮一觸即發!
“等一下!”趙毓忽然摘掉貓頭面具,露出那張清秀卻蒼白如生宣一般的臉,“這天也黑了,我就不賣關子了。”
文湛将他護在身後,穩穩的,一絲可被攻擊的嫌隙也沒有。趙毓一手撐着文湛的肩,一手扯着他的袖子,嘴巴一邊說,一邊用眼睛在對方黑壓壓的一片無面人當中來回尋摸。
“你們有人知道我是誰,可是有人還不知道。這不知道的人貿然跟着動了手,當真死了,殘廢了,被抓了,豈不是冤死?”
“我叫趙毓。”
“但我不止這一個名兒!”
“我親爹姓趙,可他死太早,那個時候我還沒出娘胎,我娘大着肚子嫁給我老爹,我老爹有錢有勢,所以,自我出娘胎,我就跟我老爹的姓兒!”
“要說你們今天殺一個趙毓,不是啥大事兒,頂多就是首惡必除、從犯流放。可是,我畢竟不止是趙毓,我還有個有錢有勢的老爹,我就是他老人家的兒子。殺了他老人家的兒子,可是要被萬刃淩遲的!”
“你們知道這是為啥嗎?”
“廢話真多!”忽然,那些黑衣無面人當中,有人開腔,“即便來日身受淩遲大罪,今日也絕不留你性命!”
“如果……”趙毓些微扯了一下文湛的胳膊,使他弓弦上第二支細箭瞄準的地方東向偏了三分。
“不僅是淩遲呢?”
“如果,罪在不赦,九族盡滅呢?”
“夥計們,人犯傻也得有個限度,别等着你們全族屍骨成灰,沒後人,沒香火,逢年過節連個燒紙錢的都欠奉,可那些沒卷進來的人們呢,在老家好生待着,沒被殺,沒被清算的,得了你們的好,一家和樂,吃香喝辣,早把你們忘九霄雲外,那你們當真是蠢成豬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