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中,明德帝與裴皇後一道離席。
很快便有小内侍來請賀靈朝,去崇和殿後的崇華殿。
掀簾進入室内,溫度驟然升高,她便解了披風,連頭盔一起交給内侍。
明德帝盤坐炕榻上,手裡正剝着一隻蜜橘,見他進來,下巴一擡:“坐。”
順喜立刻搬了圓凳給她。
裴皇後溫聲道:“一年不見,阿朝又長高了。方才在前殿上進來時,頗有你父年輕時的影子。”
賀靈朝微笑道:“謝娘娘誇獎,娘娘卻是一點兒沒變。”
裴皇後也笑了:“你啊,從小就嘴甜。”
明德帝剝好蜜橘,掰了一小半分給她。
賀靈朝接過,卻隻攤着手掌,看着明德帝,眼神卻向裴皇後瞟:“這……”
“急什麼。”明德帝道,把剩下的蜜橘對半,遞給裴皇後:“兩個大人,難道跟你一個小孩子搶先後?”
裴皇後托着一小瓣蜜橘,并不言語,隻溫婉一笑。
明德帝把橘瓣扔進嘴裡,問:“你父親如何?”
賀靈朝掌心虛握:“父親很好,一頓能吃五大碗。”
明德帝點點頭,又道:“此次叫你回來,目的你也清楚。你已及笄,終身大事是該重視起來了。”
裴皇後亦看着他道:“女子年華易逝,還是早有歸宿的好。你娘在天之靈,也能早日放心。”
賀靈朝誠懇道:“謝陛下與娘娘厚愛,隻是靈朝此前從未考慮過此事,有心承情,卻茫然不知從何下手。”
“你觀北黎赤杼太子如何?”明德帝淡淡道:“秦毓章殿上提過,我便問你一問。”
他吃完蜜橘,拿過順喜奉上的巾帕,邊擦手邊說道:“赤杼有明君之相,是北黎之幸。你現下嫁過去是太子妃,未來就是一國之母。以身份論,未嘗不是個好選擇。”
他擦完手,丢了帕子,勾起一笑:“可惜朕膝下無子,做不成翁爹。”
“陛下說笑了。”賀靈朝起身,拱手,凜聲道:“陛下與娘娘春秋正盛……”
明德帝打斷他,搖頭道:“你且說你對赤杼太子是否有意?如實說。”
賀靈朝單膝跪地,拱手道:“于公,靈朝身為大宣郡主,受天下百姓供養,自當為大宣萬死不辭。于私,北黎路遠,去便難回,靈朝上有老父,心在西北,難以割舍。隻是公大于私,靈朝懂得。聯姻之事,臣并無異議,但憑陛下做主。”
明德帝露出果然如此的笑來,說道:“我大宣還不需要勉強一個女兒家來換取什麼。你若無情,我觀赤杼也并非有意,此事就作罷。隻是你的婚事仍不得耽擱,宣京好兒郎衆多,你盡管挑合心意的來,我必定為你做主。”
“謝陛下憐惜。”賀靈朝叩首:“但靈朝尚無意于婚配之事。”
他再度磕頭,陳情道:“臣女六歲獨自入京,娘親留在遙陵,不久便撒手人寰。當時陛下念我年幼,又有疾在身,故賜我恩典,讓我不必回鄉守孝。後來我随父親遠赴邊關,至今已有九年,亦不曾回鄉祭拜過一次。”
“我生來病弱,我娘為了治好我,竭盡心力,不惜虧耗自身。其養育之恩,隕首結草亦不為過。她在世時我沒能報答,如今我長大了,自認為應當回鄉為她守靈三年,補子女之責,盡孝悌之道。求陛下成全。”
裴皇後目露悲戚。
明德帝沉吟半晌,隻道:“你有這心,是極好的。”
賀靈朝跪在原地,一動不動。
“夜深雪重,早些回去吧。明日記得去給太後請安,她老人家也想你得緊。”明德帝頓了頓,叫道:“順子。”
“嗳。”順喜帶着喜意應道,捧着托盤奉到賀靈朝面前:“陛下給郡主準備的壓歲。”
他無法,隻能慢慢站直了,将小銀盤裡那隻鼓鼓囊囊的荷包拿起來。
裴皇後歎道:“阿朝,路上小心。”
“謝陛下,謝娘娘。”賀靈朝攥着荷包告退。
順喜引他出去,親自拿了頭盔與披風給她,輕聲細語:“郡主慢走,前路雪深,小心地滑。”
他披戴整齊,接過遞來的傘,道一聲:“多謝公公。”
這個時辰隻有午門還未落鑰。但提燈引路的小内侍不能出宮城,就想把宮燈給他。
賀靈朝搖搖頭,讓對方自己回去,轉身出了午門,撐着傘,獨自在風雪裡行走。
雪又大了兩分,星光淡薄,好在能看清道路。
他目視前路,左眼餘光裡乃是按古周禮制所設的太廟。
嬴宣數十位先祖、賢臣、良将供奉于此。
庇佑大宣千秋萬代。
出了應天門,一輛單乘的黑漆馬車自角落駛來,停在他面前。車簾掀起,傳出渾厚的聲音:“小賀将軍,可需在下送你一程。”
賀靈朝收傘上車,坐定後微微笑道:“赤杼太子,别來無恙。”
出皇城,過六部官署,至三市口轉北吉祥街,行至第二個巷口,便是殷侯府所在八寶巷。
這一帶宅邸皆屬皇室所有,與皇城東牆隔街而望,多王公貴族,部分禦賜給重臣居住。
夜宴早散,風大雪大,且除夕夜大都在家團圓,街上行人稀少。
馬車到了地方停駐,賀靈朝掀簾下車。
赤杼在其後溫聲道:“明日一早我便進宮面聖,必要終結此事。”
賀靈朝持傘抱拳道:“多謝太子相助。”
“你曾救我子民,我合該報答于你。且雄鷹當翺翔于天空,我不忍套你入牢籠。”赤杼微笑道:“小賀将軍,後會有期。”
“殿下保重。”
馬車調頭駛遠,賀靈朝轉身。忽然響起“嘭”的一聲,他側頭望去,不遠處的天空中綻開一朵巨大的煙花。
那裡應該是樂陽長公主府,他想到那府上的人,無奈搖頭。真是大雪都壓不住玩樂的興緻。
随後上前扣門,隻三下,便耐心地等。
不多時,侯府大門“吱呀”打開。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提着燈籠出現在門後,“小主人,您回來了。”
“泉爺爺。”賀靈朝叫道,跨進門再回身關門上栓,“您随意指個兵來值門就好,這麼晚又這麼冷,等得辛苦。”
泉伯道:“日夜疾行更苦,吃過飯,老奴便讓他們歇了。”
賀靈朝也明白,挽住老人的胳膊不說話。片刻後拿出明德帝賞的那個荷包,塞到對方手裡:“您在家不必過于節省。”
泉伯沒有拒絕,由他扶着往裡院走。一老一少細細地說着話,提到今晚宮宴,泉伯問:“小主人何時回遙陵?”
“大約過兩日吧,需得看陛下的意思。”
“那老奴明日就把抄的經書理出來,您好帶回去祭奠賀夫人。”
“好呀,多謝泉爺爺……”
話語聲被一串“嘭!嘭!嘭”淹沒。
又有數朵煙花綻放,五彩斑斓,映亮了蕭瑟空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