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洲:“作業都寫完了?這麼閑。”
池柚:“都寫完了,老師。”
白鹭洲拈起那朵紙花,翻轉着打量。
也許是這一刻心情閑适,大腦放松,順口就問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
“你……為什麼非得求你媽媽,找我來照顧你這一個禮拜呢?”
池柚又笑了,但不說話,隻是盯着白鹭洲笑。
白鹭洲微蹙雙眉,想了想,問池柚:“是因為上次體育課,我在操場邊給你系了7次鞋帶麼?”
池柚:“嗯……”
白鹭洲:“還是因為,上個禮拜五,我把我的早餐奶和潤喉糖分給你?”
池柚:“嘿嘿。”
白鹭洲看着池柚,也跟着彎了嘴角,道:“你就知道笑。”
池柚的表情愈發燦爛,滿面笑意地說:
“這些全部都是理由哦,老師。”
“……”
白鹭洲看向手心裡米白色作業紙疊成的紙花,指尖摩挲一陣。
她唇邊微淺的笑意緩緩散去,忽然歎道:
“白色的花還是太素了。”
池柚:“嗯?”
白鹭洲:“花麼,還是正紅色更好看。”
她想到奶奶舊戲服上團團綻開的鮮豔的赤紅色大花。
池柚就将紙花拿了回去。
小姑娘低下頭,又認真地伏回玻璃案上,用白鹭洲批改作業的紅筆,将白花密密麻麻地塗滿紅色油印。
邊塗邊咕哝:“這樣就是紅色啦。”
白鹭洲看着池柚的舉動,既覺得幼稚,又覺得這樣單純的心思很有趣。
對于小孩子來說,想要讓白色的花變紅,隻需要染色就好。
多麼簡單又純粹的想法啊。
像是隻會出現在愛麗絲與紅皇後之間的童話般的情節。真的……隻能是擁有赤子之心的孩子才做得出來的事吧。
入夜後。
吃過晚飯,白家人坐在院子裡聊天,用些飯後茶點。
寫完作業的池柚坐不住,東跑跑西跑跑,又跑到枯井旁邊去玩。
白奶奶和李爺爺都很喜歡小池柚,會把專門湃着給孫兒吃的水果拿出來,擦幹淨給池柚。
池柚抱着奶奶給她的黃澄澄的水嫩大鴨梨,趴在井壁邊緣,一邊啃一邊往枯井裡面看。
眼睛烏溜溜地轉着,也不知望着井底在想些什麼。
坐在搖椅裡的爺爺悄悄和白鹭洲說:
枯井有些危險,他擔心池柚掉下去,叫白鹭洲趕緊把孩子哄回來。
白鹭洲點頭。
下一秒,她就沖着枯井旁的池柚高聲說道:
“池柚,那井裡死過人,再看,當心晚上淹死鬼來找你。”
李老爺子:“……”
花白的眉毛胡須一鼓,眼珠子瞪向白鹭洲,仿佛在說:
你怎麼和小孩說這些!
井邊的小池柚一聽,果真馬上抱着梨跑了回來。
隻是,年幼的池柚毫無畏色,反而是掩不住一臉的興奮,連珠炮似的追問起白鹭洲:
“具體是怎麼死的啊?屍體泡到多大了?眼睛閉上了嗎?充血了嗎?表皮都腐爛了嗎?有現場沒有打碼的照片嗎?”
李老爺子本來就瞪圓了的眼睛瞪得更大:
??
回憶至此,白鹭洲凝望着枯井的眼底不禁漫上一層淺淺笑意。
她忽然沖井邊正抽煙講電話的二姐喊道:
“姐,井裡可是死過人的,再待那兒,小心淹死鬼晚上來找你。”
“啊???”
二姐吓得驚叫了一聲,下意識後退了兩步,臉色刷白。
“什麼?還有這事?!你别吓我!”
一旁的李老爺子忍不住笑了起來,白鹭洲也跟着輕笑。
二姐戰戰兢兢地探頭朝枯井裡看了一眼,嘴裡不停地念着“卧槽”。
“卧槽,卧槽,是騙我的還是真的。怎麼我前三十多年待在這兒的時候完全沒聽說過這檔子事……”
“不行不行,我今兒在這兒也站太久了,完蛋了,我明天得去寺廟拜一拜才行……”
李老爺子大聲笑着,指着二姐說:“這沒出息的,三十多歲的人了,膽量還不如好多年以前你帶回來的那個女娃娃大呢。”
“嗯?”白鹭洲端起茶杯,“爺爺你也想起那個小姑娘了?”
李老爺子點了點頭,“很有特點的小孩兒,想忘也忘不掉。”他笑着長歎一聲,“也不知道這個女娃娃現在長大沒有,在做些什麼。有時候偶然想起她,還蠻想再見見她的。”
“……”
白鹭洲抿了口熱茶,望向院落中的石榴樹。
二姐還在電話裡罵罵咧咧,說大晚上沾了晦氣,叼着已經滅掉的煙屁股在枯井十米開外的地方團團轉。
廚房方向,奶奶新做的糕點冒出騰騰熱氣,滾煙席卷而出。
不知誰家院子裡的京胡與皮鼓的樂聲越來越小,變得零散又漫不經心。
半晌。
不知為什麼,白鹭洲開口,很輕聲地回答了爺爺一個謊言:
“我也……好多年沒見過她了。”
話落,白鹭洲蓦地意識到,她習慣性地對姐姐、對奶奶、對爺爺、對身邊所有人隐瞞着池柚的事情。
她把池柚藏了起來,像藏起那片染紅的玫瑰花瓣。緊密地蜷起手指,悄悄攥爛在手心,任由纖維與汁液秘密地滲入曲折掌紋。
不提及,不抱怨,不吐槽,不炫耀,也不肯拿出來當作任何茶餘飯後的談資。
池柚。
那個十三年前與十三年後都會将白花染成紅色後送她的女孩,十三年如一日般,始終都懷揣着童話般赤子之心的女孩。
她的學生。
她眼中永遠沒有長大的小姑娘。
——是她謹慎藏起的,如正午十二點太陽般,不敢用雙目去直視的刺眼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