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紅霞點點,猶如寶石融煉。遠遠傳來暮鼓之聲,混合着田野上烏鴉的嚎叫。
顧瑜穩穩坐在馬上,背後衣衫盡已濕透,這具身體,完全沒有受過馳馬大半日的訓練,開始陣陣酸痛。不遠處的扣兒,已經有些東倒西歪的坐不住了。
又行了一段路,直至晚霞完全消散,一行人才遠遠看見宜春縣古舊的城牆和鐘樓。前頭開路的兩人,快快在城門口驗了文書。守城的官兵看到禦史前來,驚疑不定,不敢怠慢,立刻着人引他們去往縣衙。
宜春縣縣令成舫,四十有餘,一身官服齊整,戰戰兢兢立于衙門口迎接。看到江寄甯車駕飛奔而至,立刻上前恭敬行禮:“下官成舫,見過禦史大人,大人一路辛苦。隻是宜春縣衙,未曾接到要接待大人行駕之令,未來得及細細準備,請恕下官接待不周之罪。”
巡查禦史,不過是從六品職務,并不比縣令高出許多。但巡查禦史,乃是為禦令而來,代表天子巡視各方,便是知府大人,也需客氣三分。
江寄甯翻身下馬,上前颔首道:“成知縣無需多禮,此番江某為赈災而來,請成大人帶江某去往縣中糧倉,兩位書令使需立刻清點數量。同時請衙門戶書和戶房書吏前來協助清點。”
成舫聽完,身子僵直的站着,硬生生擠出笑來應道:“大人舟車勞頓,行館中已準備好客舍,請大人先沐浴休息。今日天色已晚,且宜春糧倉并非大倉,清點簡便,是否留待明日?明日下官令縣衙中戶房禮房的書吏均前來,協助大人清點。”
江寄甯皺眉道:“成知縣,赈災之事,十萬火急。”他頓了頓,不想再與他周旋:“我們先不去行館,直接去縣倉,請成知縣立刻帶路。”
成舫面孔已有些發白,吩咐随行道:“去把陳戶書叫來。”又躬身道:“大人請随下官前來。糧倉的鑰匙,需待陳戶書前來方可開鎖。”
見他如此,江寄甯心中已經大緻有數,隻怕虧空不少,道:“請成知縣費心,并将進出賬本等物一并帶來。”
糧倉位于南門附近,宜春縣的縣城并不大,走過去隻需一盞茶的功夫。可是一行人在倉院内等待良久,也未見陳戶書的身影。
成舫額上已經沁出一層細密的汗,他甚至不敢去擦,隻能小聲吩咐幾個衙役,再去尋人,又一壁賠笑道:“陳戶書家住在城北,是遠了點。下官已令他速速前來。”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衙役連滾帶爬的從小路那頭跑來,他青白着臉,踉踉跄跄的跪下磕頭道:“諸位大人,小的去找陳戶書,他聽聞大人傳喚後說要換身衣裳。小的,小的沒想太多,隻是等了一陣,沒見到人,才進房裡一看,陳戶書,他自己挂在梁上了。”他斷斷續續說着,連連磕頭。
成舫聽聞,幾乎有點站不住了,他顫聲道:“陳戶書是縣衙的老人了,兢兢業業十幾年,怎會......”他說不下去了。
衙役趴在地上,額頭都磕青了一塊:“大人,陳戶書他,把進出的賬本都撂在火盆子裡燒了......小人,隻從火盆中揀出這個,請大人過目。”說着便奉上一個已經燒到變形的鑰匙。
剛剛開始,便搭上一條人命,顧瑜心裡暗暗歎息,這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以前周雲旃曾同她說過,兩浙地區,物産豐饒,魚米之鄉。常平倉,通常是糧價低則高價買入,防止谷賤傷農,糧價高時低價賣出,防止谷貴傷民,州府也會有專用的款子撥出來,但是往往事與願違,倉司就像養在糧倉裡的碩鼠一般貪婪。
江寄甯臉色也有點變了,他看了一眼已經兩股戰戰的成舫道:“成知縣,鎖的問題江某來解決,一應責難,由江某承擔。”
跟着的吳憲匆匆上前,取下背上的小木匣子,拿出工具開鎖,不消多久,鎖頭咔哒一聲,已經掉落在地。
宜春糧倉為面闊五間的大磚房,根據州府的記檔本,應存糧三萬石,為滿倉狀态。
倉内除了中間的一間屋,權做清點進出之用,另外四間,均整整齊齊,從底到頂,碼着糧包,看記錄,每包為一石,糧包中間,僅留一尺寬過道,可供一人側身行走。
江寄甯帶着的十來個人,均是做慣了的老手,魚貫進入。還好,倉内書案上尚有一份快速的記檔本,雖無戶房賬本細緻,也勉強可用。
縣衙裡的書吏本也應該前來幫忙,但是陳戶書畏罪自缢,縣衙嫌疑不小,所以江寄甯僅讓成舫安排人,送些食水之物,其他一概不要。
顧瑜的餘光瞄到,剛剛跟着江寄甯的一個小厮,已默默退出院子,徑直離去。
江寄甯一邊安排手下開始準備清點工作,一邊對着成舫道:“成知縣,在數額清點完畢前,所有縣衙的官吏均不可離開宜春縣城,明白麼?”
成舫低頭唯唯應是:“下官明白,下官用項上人頭擔保,絕不會發生此事。”
“再令縣衙仵作,查驗陳戶書的屍身,看看是否是他殺。我會令張恒前去查問他的家人。”
成舫的汗流的更多了,隻一疊聲應是,慢慢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