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燭邊的蠟油慢慢堆起,層層疊疊,熏爐裡的香燒的久了,甜味混合了沉水香的味道,是徐氏最喜愛的。
可是今日,徐妙雲實在是無法入睡。因她身子弱,即便天氣已經十分炎熱,屋裡仍舊沒有用冰,隻擺了十幾架風輪。貼身的丫鬟靠在榻邊,為她打着扇子,困得頭一點一點的。
今年自開了春,她隻覺得心裡像燒了一把火,燎的難受。京城有名的大夫看了一個又一個,隻說是靜養,開的藥卻一日重似一日。
她心裡明白,隻怕她這身子是好不了了。
可是,獨子周檩健康狀況一直堪憂,養了一個冬季,本來已經好了許多,兩頰甚至微微養出一點肉來,可春天出去遊園,回來便犯了喘疾,足足吃了兩個月藥。
更讓她煩心的是,周雲旃養在外頭的那個,據說是懷上了男胎。
甯雪的肚子已經足月,馬上就要臨盆,左右不過數十天的功夫了。徐妙雲實在放心不下,坐立難安,派了身邊會接生的老嬷嬷去送了些衣料用物。老嬷嬷回來支支吾吾,說肚子形狀,走路姿勢,看着都像個男胎。
徐妙雲心裡直發冷,若真是男孩,若是檩兒有個三長兩短......心裡害怕又焦急,她的病越發難以見好,夜不能寐,白日神思恍惚。
身邊的陳嬷嬷直勸道:“姑娘,咱們實在不必擔憂。她是什麼身份?我們又是什麼身份?何況,女子生産,素來是鬼門關走一趟,她生不生的出來還另說!”
徐妙雲強自鎮定,她不能先自亂陣腳。
可是今天,周雲旃身邊的小厮回來通禀,說北方有戰事,老爺出發去平亂了。她甚至都沒見上周雲旃一面。
徐妙雲跟陳嬷嬷哭道:“我這個夫人,向來擺設一般,現在連擺設也不如了......”
陳嬷嬷苦口勸道:“姑娘,老爺一直如此,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咱們可不能盯着這些無用的事情。眼下最要緊的,還是柳絮巷那邊。依老奴看,老爺不在京城,便是給了我們天大的機會。”
徐妙雲咬住嘴唇,這幾個月以來,周雲旃的人,把柳絮巷的宅子看得如鐵桶一般,送進去的每一樣東西,都要細細查看。
若是,若是在這個女人生産的時候動些手腳...... 她不禁輕輕一哆嗦。
第二日清晨,徐妙雲隻覺得頭重腳輕,一夜翻來覆去沒睡踏實,鏡子裡的人又老了三分。
可她不得不打疊起精神,讓丫鬟幫她敷上厚厚的脂粉,細細描畫,嫣紅的胭脂蓋在蒼白的唇上,赤金鑲翡翠的頭面沉重無比,壓得她後頸隐隐作痛。
今日是承平王六十大壽,更兼他新娶了沈氏,喜上加喜,在王府大擺宴席。雕梁畫棟,熠熠生輝,流水席面更是食不厭精脍不厭細。
等徐妙雲踏入承平王府,京中貴婦已經到了七七八八。
承平王妃沈氏被簇擁在其中,滿頭珠翠,冠子上鑲嵌的紅寶足足有鴿蛋大,鮮紅璀璨,令人矚目。她年紀輕,生得也不俗,為免旁人說她年紀小不經事,裝扮愈發隆重,一身宮裝用金線滿繡了宗室王妃才許的孔雀紋樣。
剛落座,就有小厮禀告,江四姑娘和江五姑娘到了,兩位江氏姑娘也在上個月成親,如今已經可以稱呼程二夫人和朱四夫人了。
沈珠露出一點笑意,看着江溶和江滟微微屈身行禮。
以前她雖與江滟是手帕交,可沈家卻不好與江家相比,即使江滟甚至不是福甯縣主親生,她在江滟身邊,也更像一個配角。
可現在,平日驕矜的江滟低頭向她行禮,讓她心中微微暢快。
那一點得意之色,敏銳的被江滟捕捉到。她不動聲色的笑道:“說起來,我們家也有了樁喜事,世子妃嫂嫂有喜了,家裡很快要添丁,因此今日母親不得空前來。過兩日定會設下宴席,給王妃和大家賠罪。”
此話一出,自然周圍恭喜聲連連,唯有沈珠和睿王妃宋氏黯了臉色。
即便沈珠已貴為王妃,可承平王這把年紀,她要想生下子嗣站穩腳跟,隻怕難上加難。日後,若是承平王駕鶴西去,世子襲爵,她隻會處境艱難。
沈珠心裡冷笑一聲,嫁了朱四這個非嫡非長的賤婢之子,江滟還是這樣心性,不肯吃虧,以後有她苦頭吃。她面上不動,仍舊微笑相應,嫁過來不過短短一兩個月,她和承平王那數十個莺莺燕燕日日打擂台,已經磨煉掉少女的天真和坦陳。
徐妙雲遠遠坐着,看着江滟、江溶和沈珠幾人說笑,微微有些走神。
京城中貴婦聚在一起,賞花飲酒本是尋常,各家的夫人小姐都是見慣了的。整個京城中的少女,最負有豔名的便是江五姑娘和沈大姑娘。可是,每當這種場合,總會令她想起江沅。
當年,京中宴飲,都以能請到江二娘為榮。有一年初春踏馬,江沅穿了一條胡式皮裙,一頭秀發編成辮子盤在頭頂,隻簡單簪了一隻小小的赤金發梳,英姿飒爽。然後,京城的各大布莊,都争相做起了胡式衣衫,連小發梳也時興了許久,連集市上的平民女子,頭上都會戴上銀的乃至木制的小梳。
那時候,她還是未出閣的姑娘,總是用豔羨的目光追逐那個美麗的身影。之後,夢境一樣的事情發生了,江二娘香消玉殒,而她,嫁給了周雲旃,占了江二娘的位置,還有了身孕。
徐妙雲想着,那年秋天,是她一生中最得意最高興的秋天。她以為,日後的每一個秋日,她都會更快樂,得到更多的榮耀。
沒想到,那已經是最後的快樂,之後的每一年,她都在煎熬中度過。
承平王府的後花園,有一片小小的水域,算不得闊大,但是王府精心收拾,養了許多顔色豔麗的錦鯉。午宴後,衆人三三兩兩的聚在水榭遊廊上,飲酒喂魚,有些輕聲閑聊,有些自娛自樂,若是困累了,自有收拾好的小憩之所。
熙榮長公主今日獨自前來赴宴。她神色懶怠,不愛與人搭話,獨自一人在湖邊的小榭下自斟自飲。
知情的幾位夫人知道她心裡不痛快,不敢上前與她閑話。看中的兒媳變成了承平王妃,她這個長公主還要行禮叫一聲嫂嫂,當然臉色難看。
長公主不知不覺,喝了不少。承平王府的私釀,入口綿柔,後勁卻不小,更兼她未沾吃食,腹中空空,站起來便覺得有些頭暈。
酒勁上湧,長公主不禁有些趔趄。侍女正要上前攙扶,她一揮袖子,怒道:“我可沒醉,走開!”
侍女不敢再扶,眼見着長公主搖搖晃晃,分花拂柳,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