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宣霖和小方氏抵達京城的這日,正巧遇上周雲旃班師回朝。
道路兩側,摩肩接踵,尤其是從正陽門進口,到整個西泓大街,被圍觀歡迎之人堵得水洩不通。小孩子們跑來跑去的看熱鬧,嘴裡嚷嚷着,“大都督回來了,大都督回來了!”
周雲旃的西北軍皆着黑甲,一路行來,幾乎隻聞甲胄摩擦之聲,冰冷肅穆,有肅殺之氣。
夫婦二人也駐足觀看。
周雲旃騎着一匹全身烏黑的馬,在隊伍中格外顯眼。他身着黑甲,腰背筆直,一手控缰,一手持槍,猶如上古戰神一般,令人不敢直視。
小方氏小聲道:“周大都督,當真是英雄氣概。”
顧宣霖不說話,隻看着列隊行進的隊伍。同樣不到不惑之年,他身居高位,一人之下,自己不過是區區六品,還是靠着女兒的肚子。
這個世間,人與人,本就是雲泥之别。
兩人到了京城,不好總是一再打擾姜家,便在城北小師胡同先賃下一處小宅,随身帶的幾個奴仆隻能說勉強夠用。好在小方氏持家多年,即便京城不算熟悉,也開始找了人慢慢尋摸着,好買下一處容身之所。
隻是京城物價高昂,居大不易。略微說得過去,配得上六品官的三進小院子,總得要個三四千兩,這還是相對偏僻的位置。若要略微繁華些的地方,隻怕五千兩也不夠什麼。
夫妻倆個來京城前早已商量好,把老家幾處田産盡數賣了,除了酒鋪之外的商鋪也盤了出去。即便如此,手頭的銀兩也稍稍欠缺。小方氏日日憂愁,若買下宅子都這樣艱難,更不要說再多養些奴仆,或是把顧琅弄進國子監念書了。
找尋了半個多月,小方氏終于在城西的馬市街找到一處小宅,因臨着街,有些吵鬧,價格便低了許多,一番讨價還價,兩千八百兩成交。
顧宣霖十分高興,如此,才算在京城落下腳來。他已經去将作監到任,監事官霍大人已是個胡子花白的老頭,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笑眯眯的帶着他厮見了另一位毛少監。如今将作監上下,都在忙活京郊行宮的幾處翻修,事情繁雜瑣碎,顧宣霖一到任,便忙的腳不沾地起來。
他倒也記挂着顧瓊,正式寫了一份拜帖,送至睿王府門房。沒想到那頭來了個管事,說話頗有些倨傲,道顧寶林身子金貴,正卧床養着,奉王爺王妃之令,一概不許探望。
顧宣霖和小方氏碰了釘子,不免有些讪讪,不得不按下心來,等着旁的機會,好見上女兒一面。
吳興這頭,顧瑜的日子也絕不輕松。顧琅回了萬山書院,她和嫂子王苵輪換着守夜,不敢稍有放松。
這日本該王苵守着,隻是顧瑜見她眼下老大兩塊青黑,臉色也有些黃巴巴的,便道:“嫂嫂今晚歇一歇,還是我守着吧。你白日裡還要收拾許多家務事,再熬下去隻怕挺不住。”
王苵倦倦一笑:“那就多謝妹妹了,今日我确實有些不爽利,正有些頭痛着。”
顧瑜将她送出廊下,王苵似是想起什麼,低聲道:“瑜妹,你若是銀錢上有什麼不便,盡管開口。我旁的沒有,私房錢還有些,定能幫你度過難關。”
王苵心中一直感激顧瑜在她婚事上出力,想幫些忙,又怕她面子薄不好意思開口,這才婉轉提了一句。
顧瑜卻是大大方方笑道:“多謝嫂嫂。我和林緻會自己想想辦法,若是實在不行,隻得向嫂嫂打秋風了。”
王苵緊緊握了下她的手:“瑜妹,千萬不要與我見外了。快進去吧,仔細廊下吹了風,腿又疼起來。”
顧瑜輕手輕腳的回到内室,靜靜坐到祖母榻邊。
顧老太太如今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能進的食物卻越來越少,這是瀕臨死亡的征兆,大夫們開的藥湯,也大多是參等進補拖延之物。
江沅曾經服侍過外祖母,直至她去世,她心裡再清楚不過,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是回天乏術。
她靠在祖母床頭,本想再照看一會兒,伺候祖母喝下一盞參湯再去外間的小榻上睡,可她已經連續熬了兩日,漸漸有些支撐不住,趴在榻沿睡了過去。
感覺好像是睡了一瞬間,或是很久,她竟然做了個夢,夢見她服侍外祖母大長公主那段時間。那陣子,母親福甯縣主因為悲傷過度也病倒了,周雲旃遠在西北和大月抗争,她時常感到孤獨和恐懼。
一隻幹燥冰冷的手,輕輕撫弄顧瑜的臉頰,将她從噩夢中帶出。
顧老太太不知何時醒了,半睜着眼睛,看着她。
她聲音沙啞,斷斷續續:“霖兒走了多久了,得有兩個月了吧......應該已經在京城安頓下來了.......”
顧瑜倒了藥茶,服侍祖母喝下,又拿了幾隻暄軟的靠枕,讓她更舒服的倚着。顧老太太不太喜歡顧瑜,平時裡很少與她叙話,今日不知怎的,突然喃喃說起來:“霖兒很小的時候,他爹就走了,族裡欺辱我們孤兒寡母,隻給我們分了兩三畝山坡上的薄田,霖兒總哭,說吃不飽飯,粥裡沒幾粒米.......”
她喘着氣,喉嚨口呼哧呼哧的聲音,像一隻破舊的風箱:“同村的八哥,總來幫家裡做活,挑水,割麥子,什麼都做,有了他,我才能喘口氣.......可是霖兒害怕啊,他怕我嫁了人,再生了孩兒,就不要他了。他怕,又不敢說,隻敢晚上偷偷的哭,哭得枕頭都濕了....... 我心一狠,回絕了八哥.......”
“後來,霖兒要念書,我靠着幾畝地,實在是供不了了,隻得去鎮子上做零工,給人洗衣服漿補。我手藝還算得上好,鎮上的七巧坊願意招我去做繡娘。那可是七巧坊啊,去了後不光管吃管住,每月還有一吊錢的工錢,學了手藝,便有了立足之地,以後再不用求人,我可真高興啊......”
“可是,可是,霖兒的師傅說他念書頗有天賦,薦了他去縣裡的書院。那時霖兒才十歲,我怎好讓他一個人去,隻得推拒了七巧坊.......”
“我這大半輩子,都在照料霖兒,好在他争氣,光宗耀祖了。”
“隻是,午夜夢回,我總是夢到八哥。他真是個好人,去鎮子上趕集,總記得給我帶這帶那,有次,他給我帶了一大碗馄饨,十幾裡路走回來,馄饨早就冷透了,可湯一點也沒撒。那馄饨,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
顧老太太喃喃念叨着,聲音漸漸微弱,慢慢又昏睡過去了。她蠟黃的臉,在微弱的燭光下,看起來十分平靜。
顧瑜怔怔的聽着,她知道祖母一生坎坷,直至獨子做了官,才過上了十來年好日子。隻是,這些話她從來沒聽過。
也許,也許她也後悔過,為了兒子放棄了自己的人生,但是一輩子走到終了,是非對錯,都已經不重要了。
這天夜裡,顧老太太安靜地在睡夢中走了,很安詳,沒有任何痛苦。
大夫們都十分驚訝,他們本以為,老太太還能拖上至少三個來月。大夫猜測,大約是突發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