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腳步身傳來,她倉皇回頭,卻是跟着江寄甯的小厮。他遞上一柄竹傘,垂手道:“姑娘,我家公子說雪越發大了,請您收下吧。淋了雪,若是病了,可不是玩笑的。”
說完,他似乎是不敢擡頭看他,轉頭登登上樓去了。
顧瑜終究不安,回首望去,那個人依舊倚欄而立,空青色的大氅衣角在風雪中翻卷。
雪花紛飛,兩人默默對視一眼。
從這一刻,似乎彼此都明白,他們再也不能若無其事的,把對方當做一個知心友人了。
見顧瑜在丫鬟攙扶下,持傘遠去,慢慢消失在街角,江寄甯輕輕坐了回去。
他擡手,從對面拿起那隻顧瑜吃過的茶盞,裡頭還有半盞殘茶,茶湯清亮,散發着清苦茶香。
輕輕啜一口,茶湯入口微苦,回味略甘。這根本不是顧渚紫筍,而是邵陽玉茶。雖葉片形狀和入口滋味有九分相似,但回味不同,差别隻在毫厘之間。
顧渚紫筍是貢茶,每年出産甚少,隻供皇家,若是天子近臣,或可偶得賞賜。而邵陽玉茶,隻産在裴家在邵陽的一處茶山中,去年年景不好,邵陽山上隻産了不到五十斤,因裴錦姝喜愛,裴家全送了來。
這兩種茶,顧瑜不可能喝過,她隻是小小知縣之女。
可是,那微微一蹙眉,逃不過江寄甯的利眼,他不會看錯。
生平第一次,他恨自己洞若觀火。
秋日裡紀令雯已經和裴鏡完婚,回了信,說玉堂酒并非她的私釀,是顧瑜所贈,若是喜愛,她可代為轉達,再購置一些。
他曾經對顧瑜說過,不會問她的秘密,但是,她秘密太多,又不夠謹慎,不過簡單一試,便露出馬腳,遲早要引火燒身。
江寄甯默默捏緊了茶盞。
顧瑜,你到底是誰?還有多秘密?又為何,如此匆忙的定親?
今年的春節,大約是顧家最冷清的一個春節。
原本顧宣霖升了官,又置了新宅,且新媳婦是進門第一年,顧家無論如何也該熱鬧熱鬧,請上同僚和左鄰右舍,好好擺幾桌席面。
可老太太離世,這席面是定然擺不成了。再加上顧家一大家子,除了顧瑜,都極其不适應北方的冬季。下了幾場雪,先是小方氏發起熱來,好不容易恢複了些,王苵又病了,嗓子刀割一般,說不出話來。廊下連着十幾天,都架着藥爐子,一家子更是無心操持年節的事情。
顧瑜樂得清閑,除了照看母親和嫂嫂,她從市集上淘了好些畫本子,拉着顧瑛兩個躲在屋裡,守着炭盆,就着果脯點心,看得不亦樂乎。
似乎沉浸在這些或悲或喜的故事裡,她就能不去想江寄甯冰冷的面孔。
顧瑛已十一了,小時候沒有女先生管教,識字尚不過千,即便看畫本子也有些吃勁。顧瑜有了閑工夫,便教她讀書,一段時間下來,頗有長進。
顧瑛因此總愛粘着她,每日總要把飯端到她屋裡來一塊兒吃,連晚上就寝,也總是戀戀不舍。
顧瑜看着妹妹,出落的越發像管姨娘,一雙丹鳳眼,微微上翹,已有三分妩媚。她長歎一口氣,這幾年,顧宣霖早就不再寵愛管姨娘,而是更偏愛溫柔寡言的盧姨娘,即便盧姨娘沒有如他所願生個男孩,顧宣霖也時常宿在她屋子裡。
如此,顧瑛的處境越發艱難起來,小方氏不喜愛她,管姨娘失寵後時常飲酒,喝的半醉,更是少搭理她。顧瑛就像家中的一個透明人,無人在意,無人問津。
不過無論春節如何簡素,年三十,家人一起守歲是不能省的。
顧家新聘了個本地的廚娘,姓褚,是個寡婦,三個孩子都大了,褚娘子不過是想找點事做,因而工錢要的十分合理。小方氏想着以後顧宣霖總有同僚上門,或吃酒或待客,沒有個會做北方菜的廚娘總歸不方便,因而跟她簽了五年勞工契。
褚娘子性子大方,做事也爽利,到了三十守歲,她因着要回家去,早早包好了兩簸箕餃子,足足做了七八個口味,另做了十來道地道京城菜式,用大蒸籠溫在鍋中。
小方氏拿出兩隻銀锞子來,塞進她手中:“娘子新春安康,這一兩個月,辛苦你了。”
褚娘子掂了掂,兩個锞子足足有二兩,立馬笑開了:“看夫人說的什麼話,可不是小人分内的事兒?趕兩日過了初三,小人立馬回來。”
她笑眯眯的出了角門,和一個牽着驢站着等待的青年男子笑道:“大侄兒,咱回吧。”
那男子其貌不揚,扶着她上了驢,得得的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