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府的馬車還在宮門候着,崔時清拒絕了秦嬷嬷的相送,沒有走回府的禦街大道,駕車繞路走了花市街。
月上樹梢,街市兩側的燈火如星子閃動,夜遊的百姓紛至沓來。
馬車緩慢行動,人流所淹沒。
崔時清以披風兜帽,把自己遮掩得嚴嚴實實,疾步穿過暗黑的小巷,在懸挂彩蓮花燈的門上叩了一聲,餘光掃過左右,悄無聲息地沒入了半掩的門内。
春知鄉後院漆黑無光,崔時清入内以後,腳邊亮起了一星燭火,灰衣人已單膝跪地,等待指令。
“驗清楚與寒食散有無關系。”崔時清把從宮裡帶出的兩枚丹藥遞與死士,又道,“再重新調查一下刺殺案,從閣遠侯府入手,我要知道淑妃在這樁案子裡都做了什麼。”
“是。”灰衣人雙手接過丹藥。
崔時清轉過身,注視着門外的暗巷,眸子黑漆漆的,翻湧着濃沉的情緒。
“還有——”
她抿唇不斷撥弄着佛家之物,卻無法平複紊亂的氣息。最終指尖一頓,重重扣緊了掌心的佛珠,沉沉吸了一口冷涼的寒風。
“我要知道離虛道長的來路。”
落下此話,崔時清拉低兜帽,側身越過了門扉,把單薄的身影融入黑沉的冷夜中。
在一聲高呼下,車夫勒緊了缰繩、揚鞭催促,于密不透風的人群中破開一條道,驅馬行跑。
這條路比之以往都要短暫,崔時清還沒有回過神來,便已抵達府門。
攥着佛珠手串,她不再與心中的聲音對抗,擡步來到了正院。
此時紀光和陳芝岚正在茶室閑話,崔時清來得突然,讓他們都有些意外。
“時娘來了。”陳芝岚招呼着她坐下,不動聲色地端詳着崔時清的面色,體貼地說道,“我正想到常春院去,這茶也快好了,陪着你家阿舅喝一盞。”
“舅母替我與外祖母道安。”崔時清彎唇笑了笑,乖巧應下。
陳芝岚撫摸她的腦袋,和紀光交換了一個眼神,領着茶室中的婢子們退下。
“想與阿舅說什麼?”紀光拎起釜子斟茶。
崔時清把手中的佛珠放在茶幾上,瓷盞中的茶水頓時滿溢了出來。
“皇後娘娘召見了我。”崔時清接過舅父手中的茶釜,重新斟了兩盞八分滿的茶水,端起一盞茶遞與紀光手邊,“可我不相信她,阿舅可以告訴我真相嗎?”
“她怎可!怎可!”
紀光渾身僵硬地擡起頭,看到崔時清之時,眼中的憎怒被潮湧般滾滾而來的歉疚所沖散,連帶着他那顆在歲月長河中鑄起的心,也褪去了冷硬的外表,裸露出千瘡百孔的血肉。
“阿舅對不起小時娘。”
舅父眼底的自責讓崔時清明白,她和紀危舟之間,舅父選擇了紀危舟。
她說不出心底的百般滋味,是失望更多、還是九世以來一直伴随着她的麻木更盛。
冷靜地注視着舅父,等待着他從痛苦的深淵中掙脫出來,如同溺水之人重獲呼吸,把往事吐露幹淨。
紀光的眼睛落于爐中青煙之上,神情恍惚地開口:“二十年前東宮走火,我任禁軍統領,當夜便在宮中值守,可直到大火沖天,我才收到消息。東宮本不該覆滅,但心懷叵測的惡徒在火場之外的一聲‘天怒降罰’,卻攔住了所有人,以至于一國儲君就此葬身火海。”
崔時清聽說了那場燃燒了一天一夜的天火,也知道最後的結局。但由親曆者親口陳述的經過,還是使她感到心驚膽戰。
“皇後是如何活下來的?還有他。”
紀光像是在與那些可怖的畫面鬥争,過了半晌,額間沁着冷汗,面容青白地繼續說:“走火時她并不在東宮。”
夜裡失火,太子妃卻不在東宮?
“不在東宮?她去何處了?”崔時清微蹙眉頭,忍不住往人性最嫌惡可怖的那一處去想。
紀光表情冷厲,“她說,她在佛堂中為先皇和天下百姓抄經。”
從舅父的語氣中,崔時清了然了。
孟雲希說的是一面之詞,無憑無據,卻又讓人抓不出她的要害。
一雙專注望着她的黑眸閃過眼前,崔時清不由問道:“夫君和剛出世的小兒都在東宮大火裡,她可有想辦法救下他們?”
紀光冷笑着說道:“在佛堂收到消息,她就病了。”
舅父口中的孟雲希哪怕有些古怪,但也不至于令其産生這般厭恨的情緒。
崔時清感受着紀光那股微妙又濃烈的憎恨,沒有說話,安靜地等待着。
“武帝還在病中無力回天,而我雖為禁軍統領,那一夜卻調動不了一兵一卒。所有人都像是瘋了一樣,守在東宮門前,等着這座殿宇化作廢墟。”
紀光的聲音有些蒼老,眼底的痛苦不斷翻滾着,仿佛還陷于那場大火中,無處逃脫。
“正門進不了,但還存有一處暗門。我避開眼線進入東宮,找到了抱着小兒的先太子。門扉皆上了鎖,但是以先太子的能力,不該破不得此門,他是心灰意冷,知天下再無容身之所,存了死志。”
“他唯一不舍的隻有懷中稚子,見到我來,身陷囹圄卻釋然而笑,把三郎托付與我。”
“臨走前他舉着佛珠再三猶豫,最終還是把佛珠放入了襁褓中,從容赴死。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便是,‘願她看到此物,可以顧念舊情,留我兒一命’。”
心口像是壓着巨石,崔時清呼吸滞澀,有些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