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先生的故事依舊精彩。
但比起險象環生的話本,真切發生在眼前的事情更能勾動聽書人的心。
傳入昌黎苑的消息亦猶如烈焰騰飛,所到之處皆掀起滾滾熱浪,直到驚堂木再也壓不住台下的私語議論聲。
“三郎。”
“帶走了。”
“怎又是三郎?”
零碎嘈雜的聲音打斷了錢先生的評書,也驚動了二層雅座,崔時清蹙眉望向雲霞。
後者立即招來夥計詢問,夥計識得雅間裡脾氣暴戾的崔氏縣主,蜷縮身子不敢上前。
“堂間在議論什麼?”雲霞冷臉問道。
夥計面色發白道:“說是、紀國公家的三公子與皇長子有私,被打入刑部大牢了。”
怦得一聲,崔時清把茶盞砸在桌上,怒目瞪着門前的夥計。
“你在胡說什麼!”
“這、是樓下客人親眼所見,小的、小的不敢胡說。”夥計哆哆嗦嗦地躬着身子。
崔時清倏地起身,顧不上被茶水浸濕的衣袂,雙手撐在欄上,目光沉沉地盯着樓下堂間議論紛紛的衆人,心中無端湧起了一絲無措。
她輕咬下唇,眼中厲聲一閃而過,眉宇間又重新聚起往日的堅毅。
“回府。”紀危舟必定還在裡屋裡,賴着不走。
崔時清無視左右認出她,投來或是同情、或是譏嘲的目光,沉穩地越過擁擠的人群,離開書場。
江南疾步迎來,低頭道:“小的奉命來接您。”
目光掃了一圈,并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崔時清語氣平靜地問道:“他呢?”
“……主子,在刑部。”江南慌張地答道。
崔時清輕勾唇角,笑道:“在刑部作什麼?何時歸來?怎麼不親自來接我了?”
江南的額間突突直跳,在帶着寒意的笑聲下,和昌黎苑夥計一樣,哆哆嗦嗦地嗫嚅道:“主子、在牢子裡蹲着,這幾日怕是不便……”
“哦,不想歇在書房,就跑到牢子裡了啊。”崔時清不悲不喜地看着江南。
您猜中了!
江南的眼睛閃了閃,卻也不便說破自家主子的心思,便讨好般彎着眸子瞥向了新來的婢子,望雲霞可以大發慈悲,幫他說幾句好話。
面無表情的雲霞:“……”
江南心如死灰:“……”
看着街頭暗巷中交頭接耳,談論紀家三郎落難的人們,崔時清不辨情緒地扯了扯唇角。
很好。
第九世了,她算是親眼看到天道之子跌入塵泥了。
真好啊!
崔時清垂下眸子,暗自攥緊了衣袂下的掌心,片刻之後,松開僵硬的手指,冷聲道。
“去國公府。”
江南連忙上前,“娘子不回家嗎?”他收到的命令是護送主母歸家啊!
“回家?”望着城南的方向,崔時清困惑地眨了下眼睛。
他不在,那個地方還可以稱作家嗎?
猝然,冷冬的寒氣鑽入肺腑,像是帶着刀子,劃拉過崔時清的心口,刺得她瑟瑟發抖,連脊骨都透出寒意。
“國公府。”崔時清丢下三個字,兀自上了馬車。
厚氈子阻隔了街上的嘈雜,崔時清蜷縮着身體,靠在軟枕上。
落雪飛揚,整座都城都陷在了蒼茫沉重的白霧中,寂寥又空乏,使人不得捉摸。
國公府門外,安靜得讓人心驚。
崔時清頓足而立,掃視着暗中窺視的視線,面色冷凝地快步入門,一步未停走向正院,在舅父随從的指引下,來到了茶室。
看着茶案前,垂眸煮茶的紀光,崔時清輕聲喚道:“阿舅。”
提着茶釜的手抖了一下,紀光仰頭望着外甥女,聲音澀然地開口:“時娘不要恨阿舅。”
是他,害了自己的親外甥女。
崔時清抿唇搖了搖頭,坐在紀光的對面,小心取來他掌中燒滾的茶釜。她無心飲茶,隻為舅父面前的盞子裡斟了八分滿的茶水,便把釜子重新放回爐上。
“這場婚事是我選擇的,與阿舅無關。”
哪怕外甥女如此說,紀光依舊心存愧疚,佝偻着不再強健的體魄,低下了頭。
崔時清也沉默了片刻,問道:“隻是因為勉州剿匪嗎?他們有什麼證據?”
紀危舟和趙洛行本無往來,僅僅因在孤山協同剿滅山匪,怎可被視作黨羽,而投入刑部牢房中?
崔時清越想越荒謬,也越想越膽怯。
賢文帝分明是知道了什麼,才以這樣拙劣的借口,抓捕紀危舟的。
“他不會在乎有沒有證據。”紀光眼中含恨。
舅父即便沒有直言,但也證實了她的猜想。
“知道身世了?”崔時清神色晦暗不明地盯着沸騰的茶水,眼睛被熱氣熏得酸脹。
賢文帝會容得下先皇親封的皇太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