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柔歡微怔了片刻,心底的沉郁盡散,眉眼彎彎地笑道:“時娘才是這世道中真正知情達理之人。”
“好了,你真的不忙嗎?”崔時清瞥了一眼對街投來的目光。
陳柔歡側身對着青布馬車上的人,淺笑了一下,又回頭睜着微亮的眸子說道:“是,這幾日是挺忙的。”
“忙什麼?”崔時清順口應道。
陳柔歡溫聲道:“城郊的流民越發多了,我與四殿下籌措了銀子在城外施粥。”
“你們還真是心善。”崔時清興緻缺缺地颔首。
“是四殿下,他生性善良,帶我看到了許多。”
陳柔歡語氣溫溫軟軟,卻讓崔時清沒由來皺緊了眉心。
一人帶她出城跑馬打獵,一人領她出城赈濟流民。
相比于他們習以為常的消遣,四皇子便像是皇城中的一股清流,以清麗脫俗又特别的做派吸引了這位京都才女?
“人不可貌相,我竟沒想過四皇子是這樣的人物。”崔時清意味不明地淡聲道。
陳柔歡聽出她的陰陽怪氣,連忙解釋道:“四殿下并非沽名釣譽之人,他布衣青衫出行,不曾透露過自己的身份。”
崔時清瞥了一眼陳柔歡,隻道:“他這般親力親為,倒是可貴。”
“是,殿下與其他人都不同。”陳柔歡溫溫軟軟地笑道。
“……”果然是看上‘清流’了!崔時清無言以對。
“時娘可否施以援手?”陳柔歡眼巴巴地瞅着,說出了來意。
崔時清咬牙問:“一萬兩還不夠?”
陳柔歡輕歎道:“京都鬥米千錢,唯有昌隆興的米價還算良心。但城外餓殍遍野、流民萬千,萬兩銀子也堪堪隻夠五日的粥食而已。”
“哪怕再與你萬兩銀子,那之後呢?”崔時清面無表情。
周邊的流民聽聞此處放糧,人隻會越來越多。
這世道如此,她便是再有錢有糧,也養不起天下的萬萬千饑民。
“我與四殿下的能力有限,想不着明日之後的事情,唯有專注于眼下,隻要今日、可以讓更多饑民填飽肚子活下來,便可心安。”
陳柔歡明白崔時清的意思,但隻要想到那些瘦骨嶙峋的流民,她便夜不能寐,唯有盡力而為。
崔時清扯了扯唇角,兀自走上馬車前的踏凳上,背對着陳柔歡,語氣有些冷淡。
“與其把所有籌措的銀子都用來施粥,還不如買些糧種,分出些荒地與他們自力更生,才能一勞永逸。”
陳柔歡上前兩步,忙聲道:“京都周遭皆為皇土,怎可擅動?”
“四皇子既有愛民之心,如何動不得了?”崔時清勾了下唇角,但卻笑不出來,便垂着眸子提醒道,“戶部侍郎是個愛民的好官,應會對開墾荒地有興趣的。”
“但是——”
“如果你們能說動他來操辦此事,我可以提供部分糧種,來換取來年、一成收成。”崔時清說完,便擺了擺手,兀自上了馬車。
米鋪的糧食可以少掙錢,但不能不掙。她的昌隆興,可不是為了行善而開的。
崔時清倚靠在軟枕上,聽着車廂外陳柔歡輕盈離去的腳步聲,觑着門簾縫隙,一閃而過的青布馬車。
這趙蕭琛挺有意思的。
表面木讷平庸,卻知道在這個動蕩的形勢下,收買人心。
流民萬萬千,若能做成此事,這萬萬千的擁趸便是他立足的根本。
*
江南奉着兩封書信,快步走了進來。
崔時清看過以後,明白紀危舟所說的時機已到。
一封是壽安長公主提前寫下的手書。
信中言辭懇切,要是不幸亡故,便是遭人暗害。更是直指貴妃母子與軍屯貪污案無關,一切皆是中宮所為。
另一封是離虛道長的認罪書。
不但直言已為皇後所用,更是把六皇子趙晟真服用秘藥來掩飾手傷之事也一并道出。
“還有其他證據嗎?”崔時清看向他。
江南垂眸應聲,“離虛已在我們控制之中。”
崔時清攢眉道:“沒有證明傳聞作僞的東西嗎?”
紀危舟被抓,與金臨台下的天石有關。
面前的證據和勉州賬冊,隻能說明貴妃和趙洛行無罪,卻不能确保他平安歸來。
“傳聞、是真的……”江南臊眉耷眼地說。
崔時清怒其不争地拍案而起,“真的假的又如何,就這些東西,陛下如何會輕易放過你家主子?!”
“主子許是另有安排?”江南苦笑了一聲。
崔時清深吸了幾口氣,把書案上的賬冊也拿了出來,用力戳了戳這些證據,冷聲道:“把這些東西都送到禦史府中。”
“那、那離虛呢?”江南吞吞吐吐問。
崔時清暗忖着,說道:“把認罪書揣在他懷裡,扔在大理寺外面的巷子裡,引官差過去抓捕。”
“是。”
“下去。”崔時清煩得不行,冷言斥退他。
江南如蒙大赦,抱着證據退下以後,崔時清疲倦地跌坐回圈椅上。
夜風穿堂,昏黃的銅燭燈搖擺不定,攀附在梅枝上的藤蔓時隐時現,仿佛在暗處不斷絞纏着,一點點覆蓋住紅梅的妖娆。
崔時清目光空洞地注視着,呼吸有些滞澀不暢。
許久之後,她仰頭傾靠在椅背上,臂彎掩住那刺目的燭光,輕輕喟歎了一聲。
“會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