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A市晝短夜長,昨夜一場暴雨打落枝頭枯葉,初冬來臨,市内氣溫驟然走低。
餘清清戴上圍巾,朝趙姨笑了笑,眉眼在黯淡冬季中顯得生動。
“趙姨,中午不用給我留飯啦,我晚上才能回來。”
趙姨點頭,往他手裡塞了個現做的巨大牛肉餡餅:“路上吃,熱水壺在包裡,記得喝啊。”
餘清清連連點頭,背着雙肩包坐進車裡。西山樓依山傍海,離最近的地鐵站挺遠,司機開了十多分鐘才開出莊園範圍,把他送到站口。
剛一下車,餘清清就被冷空氣撲了一臉。
早晨八.九點,A市天色亮得黯淡。今天是工作日,但秦時意給餘清清辦的是實習手續,工資比正式工高,每月還能多三天假期。
他是大老闆,人事部當然不敢有意見,還對此悄悄發表了諸如【哇塞,秦總不會是在追人吧?】、【好老土哦,追小朋友應該天天送99朵玫瑰花啊】、【笑死,你這個更土吧】......等等言論。
不過餘清清對此并不知情。
昨天上班時,秦時意說有假期,他還開心地誇東茂集團人性化。
他們那時在辦公室,剛對完之後半個月的行程。
燈光明亮,餘清清那股開心勁兒過了之後,忽然皺起眉,特别憂愁地問秦時意:“那你之後的行程安排怎麼辦呢?”
他當了秦時意一個月的生活助理,竟也真的代入了某種家長式的感情。
少年清清瘦瘦的,站在快一米九的高大男人面前,猶帶稚氣的眉眼盈滿了擔心。
仿佛在問:秦時意,沒了我你可怎麼辦呀?
秦時意看他半天,表情像是看見自家剛學會走路的小狗眨着大眼睛、認真給主人叼來食物和水,有種被萌物突然轟炸大腦的冷滞。
特别可愛。
秦時意壓下心尖那股癢意。一邊面不改色地揉餘清清的頭,一邊給餘清清加了一倍工資,淡聲認同小狗:“嗯,沒你我真的不太行。”
“所以開開心心地過完假期後,馬上回到我身邊,好嗎?”
餘清清頂着淩亂額發,雙眼發亮地看着工資後的零,點頭如搗蒜:“好啊好啊!”
又賺到捐款錢了!
于是第二天上午,餘清清就又來了實地探訪福利院。
今天這家福利院條件比天天福利院好一點。
餘清清這次學聰明了,沒有cos背包僵屍,在線下商店買好東西後叫人同城送到門口。
他到的時候,院裡的小朋友們正歡天喜地試穿着新棉衣。
院長是個中年女人,坐在洗衣台旁,笑意深深地看着她們。
見他來了,又是好一頓感謝。
餘清清很不好意思,在他的觀念裡,他本來就是福利院的小孩,長大後當然要反過來“養”福利院。
他在院裡忙忙活活半天,剛吃完午飯,原本就黯淡的天色徹底黑下來,大片烏雲濃重地聚集,雷聲緊接着隐隐響起。
要下雨了。
還好出門前趙姨看了天氣預報,往他包裡塞了把折疊傘。
餘清清慶幸地撐起傘,和福利院衆人告别,往最近的地鐵站口走。
雨滴淅淅瀝瀝砸在傘面。
他心情很好地圍緊圍巾,正要與熙攘人流一同往前走,卻忽然被一隻手緊緊扯住。
那隻手力氣太大,嘩啦一下将他的外套拽變形。
“清清!”
餘清清吓了一跳,連忙回過頭,卻看見一張意料之外的臉——是餘天瀚。
許久未見的餘天瀚站在雨裡,并沒撐傘,氣喘籲籲地拽着餘清清衣服,似乎在他後面追了許久。
“清清,是我,你還好嗎?”
他語氣讨好,以往保養得當的臉此刻格外憔悴,下巴滿是胡茬,眼底充斥着血絲。
餘清清警惕地往後退了幾步,試圖把外套從他手裡拽出來:“餘天瀚,你要幹嘛?”
他後退的動作似乎刺激到餘天瀚,男人瞬間激動起來,雨水落在臉上,很是狼狽。
“清清,你去求一求秦總好不好?你不是住在西山樓嗎,你讓他放過秦副總!他那麼有錢,光給你買鑽石就買了好幾億,那點貪污又算什麼!”
餘清清聽得滿頭霧水。
秦副總?那個已經停職許久的秦江落?
他在秦時意身邊工作這麼久,隻知道這個副總似乎是因為挪用公款而被停職的。
餘天瀚還在求他,周圍目光逐漸聚集,他們剛好擋在路口,有人不耐皺眉。
“走不走啊?有什麼事兒回去吵行不行?”
“大街不是你家,别擋道!”
餘清清臉一紅,連忙用力掙脫餘天瀚,快步走到一個偏僻角落。
餘天瀚寸步不離的跟着他,還在念叨:“清清,秦總肯定很喜歡你,你是我兒子,你應該幫我!”
在他颠三倒四的叙述中,餘清清總算搞明白了事情經過。
一周前,秦江落發現自己以往幾年的賬目都被查出問題,這些年來,他靠着秦老爺子狐假虎威,大肆斂财。包括權色交易、收受賄賂、出賣公司機密文件......
即便沒有北美項目的貪污,這些證據也足夠秦江落蹲幾十年大牢。
整個風投部至少三分之一的員工都和他同流合污。因為涉案人員太多,秦時意整理好所有流程後,才會正式報案處理。
而秦江落聽到風聲後,徹底慌了。
他去找秦老爺子,卻得知秦海一周前就直飛去了馬代度假,根本不在老宅。他想去公司鬧,卻被保安拿着防爆叉趕出大門,當衆丢了好大臉。
甚至那些以往支持他的股東也紛紛徹底倒戈。
狗急跳牆之下,秦江落想到了餘清清。
秦時意對餘清清的特殊,在拍賣會後A市人盡皆知。
但他一直呆在秦時意身邊,不可能有機會直接接觸。
秦江落能屍位素餐這麼多年,自然不是什麼好人,立刻下狠手将餘家搞破産——打不通電話?不理人?秦江落根本沒聽任何理由,隔着手機冰冷地通知餘天瀚:
“不管你以死相逼還是當衆自殘,都要找到餘清清。”
“我跑不了,你們也别想跑,懂嗎?”
餘天瀚二十多年的心血,就在這幾句話裡化為烏有。
他這幾天瀕臨崩潰,一頭黑發變得花白,靠着那口找到餘清清的氣吊到現在。
餘清清卻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半晌,少年低頭将十萬塊轉回餘擇遠的賬戶裡,心平氣和道:“錢還給餘家了,以後不要來找我。”
——他不是餘家人,也不欠餘家任何東西,怎麼可能去阻止秦時意?
“餘清清!”
餘天瀚目眦欲裂,猛地撲上前,想拽住餘清清。
然而下一秒,幾個高壯男人忽然出現,一把将人攔住。
餘清清也是一愣,看着這些陌生面孔。其中一個低下頭,低聲道:“餘先生,我們已經通知了秦總,他正在過來的路上。”
原來是秦時意的人。
餘清清瞬間松懈下來,乖乖點頭:“好哦,那我等他過來。”
那些保镖要将餘天瀚拖走,誰知絕望之下,餘天瀚潛力爆發,竟然掙脫束縛,幾步跑到餘清清面前,哐當一聲,雙膝狠狠磕在堅硬地闆上。
他雙眼含淚:“清清,就當我求你了,你救救餘家!我好不容易弄死那個女人、好不容易走到今天!”
“等餘家起來後我立刻把餘擇遠趕出餘家,你不是私生子,你就是我兒子,你媽媽也是我唯一的妻子,好不好?我給你磕頭,我給你磕頭......”
他竟真的開始給餘清清磕頭。
砰砰悶響不斷,雨聲淅瀝,男人跪下的地方很快出現血絲,積水染上鮮紅,迫不及待地往外蔓延。
腥氣瞬間充斥鼻腔。
餘清清第一次狠狠皺眉,他擡起頭,看見趕來後失魂落魄的餘擇遠。
餘擇遠顯然是聽見了餘天瀚剛才的話。
保镖們很快将發瘋的餘天瀚控制住,但他對餘家的執念太深,竟一直在掙紮,看見撐着傘的餘擇遠,更是激動。
“你還站在那裡幹什麼?去求清清,去啊!”
他們站的角落很偏僻,空氣中回蕩着餘天瀚的嘶吼。餘擇遠閉了閉眼,臉色蒼白地走到他面前,咬牙問:“你剛剛說的弄死那個女人,是什麼意思?”
是他想的那樣嗎?
“難産”而死的母親,是餘天瀚害死的?
餘天瀚卻一言不發,不肯回答。
雨越下越大了。
餘清清看着眼前鬧劇,眉頭緊皺,不知在想什麼。
直到發動機聲音由遠及近。
西裝革履的高大男人下車,快步朝餘清清走來,一把将清瘦少年攬進懷裡,上下檢查。
濃重的檀香瞬間充盈呼吸,蓋過血水腥氣。
餘清清回神,擡頭看見男人緊皺的眉眼。
“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他像在檢查一盞脆弱珍貴的瓷燈,這裡碰一下,那裡看一下。連餘清清堆在脖子上的圍巾也掀開來,生怕哪裡被磕碰到。
餘清清被摸得渾身癢,終于松了眉頭,撲哧笑出來,哎哎地躲避。
“秦時意,我真的沒事,你别摸啦!”
他的聲音亮,皮膚細,深綠色圍巾襯得人更加唇紅齒白,笑起來時仿佛能照亮整個冬日。
秦時意看見這個笑容,停下動作。
半晌,才輕輕摸了下他的額發,重新平靜下來。
“嗯,沒事就好。”
男人伸手接過傘,替餘清清遮住迎風飄來的雨滴,而後轉身,溫和的眉眼在一瞬間變得極冷。
在他出現的第一秒,餘天瀚就被吓得不敢說話,空氣寂靜。
幾秒後,秦時意的聲音透過絲絲縷縷的雨幕,染上寡淡寒意。
“拖走。”
——竟是連半個字也不願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