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昏迷不醒,隻得由陸厭這個當師弟的代為處理九霄門事務。
日上中天,他放下狼毫,閉着雙目,揉了揉太陽穴。
昨日之前,他常常能瞧見靳玄野鬼鬼祟祟地藏在假山後頭偷窺他,使得他不得不設下陣法擋住靳玄野的視線,而今日,靳玄野并未現身,想來正與俞晚你侬我侬。
一念及此,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心髒仍然盡職盡責地擊打着胸腔,不曾停頓。
将一個口口聲聲地說着心悅于自己的孩子拱手讓人并沒有那麼難受。
他突地吐息滞塞,繼而雙目盈淚。
是啊,沒那麼難受。
真的沒那麼難受。
淚水決堤,模糊了他的雙目,教他看不清如今是春夏抑或秋冬。
偏生此時,外頭傳來了陣陣膳食香氣,緻使他想起靳玄野曾喂他鹵牛肉吃。
他辟谷多年,吃得險些作嘔,眼下竟想再嘗嘗鹵牛肉的滋味。
是以,他抹淨眼淚,以尋常的口吻命門外弟子送鹵牛肉來。
這鹵牛肉一送來,面對滿腹疑窦的弟子,他忍着嘔意,擺擺手:“退下罷。”
而後,他執起竹箸,艱難地夾了一塊鹵牛肉,往自己唇邊送。
鼻尖充斥着肉腥味,唇齒不願張開,他便一手掰開自己的下颌,一手送入鹵牛肉。
葷腥勢如破竹地橫掃口腔,他趕忙捂住唇瓣,以防自己吐出來。
如此這般,他吃下了一整盤鹵牛肉,又飲盡了一壺信陽毛尖,方才堪堪将嘔意壓下。
不過須臾,他便盡數吐了出來。
上一回嘔吐,靳玄野輕拍他的後背,幫他收拾嘔吐物,還端了碧螺春來,供他漱口,被他戲稱為“小厮”。
然而,接下來,隻因他不肯求靳玄野待自己好一些,溫情瞬間蕩然無存,靳玄野翻臉無情地命令他含入劍柄。
縱然他明白自己罪有應得,但終究不好受。
而這一回,靳玄野不會再來照顧他,亦不會再折辱他。
真好啊。
他不由笑了出來。
毋庸患得患失真好。
一盞茶後,他出了書房,去探望師兄。
不多時,他于床榻邊坐下,握着師兄的手發起怔來。
“師兄,你何時方能醒來?對你下手之人是師父罷?有朝一日,我定要将那老不死碎屍萬段。”
少時,他很是羨慕師兄,因為師父總是對師兄更加和顔悅色,亦不會要師兄飲那些苦澀的湯藥。
因此有段時間,他想盡了方法欺負師兄,譬如:在師兄的被窩裡放長毛蜘蛛,瞎傳師父的話,讓師兄在炎炎烈日下紮一整日的馬步,騙師兄吃被他加了各種奇奇怪怪東西的吃食……
師兄每一次都上當,被他嘲笑又蠢又笨,卻從不回嘴。
很久以後,他才意識到師兄故意讓着他,才不是又蠢又笨,是他自己又蠢又笨又壞。
那時候,欺負師兄乃是他惟一的樂趣。
後來,他體内的藥物越來越多,四肢漸漸不聽使喚了,自然欺負不了師兄了。
彼時,他年僅一十又三,連自己被師父做成了藥人都不知曉。
一日,他再度醒來,發現自己被師兄抱在懷裡,師兄正用荷葉喂他水喝。
他不喜歡師兄,欲要掙紮,卻沒甚麼氣力,隻能惡狠狠地瞪着師兄。
師兄又将燒餅撕成小塊喂他,他不肯吃,即刻吐了出來。
師兄并不責怪他,隻憂心忡忡地道:“小師弟,乖些,吃了才有氣力。”
他矢口拒絕:“才不要,我總是欺負你,你肯定要報複我,才把我弄到這鬼地方,我要回師父那去,師父肯定着急了。”
師兄凝視着他道:“小師弟,你聽我說,師父将你做成了藥人,你若再待在師父身邊,遲早會沒命的。”
“甚麼是藥人?”他不懂。
師兄答道:“藥人可做兵器,可做藥材,端看使用者的心意。”
他疑惑地道:“兵器?藥材?可我是人啊。”
“師父若将你當成活生生的人,豈會将你煉成藥人?”師兄歎了口氣,“小師弟,别怕,師兄在,師兄會将你帶到一個師父找不到的地方,再尋法子将你的身體養好。”
“師父是除娘親外,待我最好的人,才不會将我煉成勞什子的藥人。”自兩年前被師父帶回九霄門後,師父便對他關懷備至,從不短他吃穿,更不會與他的生身之父一般垂涎他,妄圖強.暴他,師父隻是更偏愛師兄一些,隻是常常要他試藥而已,“是試藥,不是被煉成藥人,師父說那藥若能做出來,便能造福百姓。我不信你的話,你送我回去!”
“師兄亦不信師父會做出這等事,可惜事實确鑿,不可辨駁。”師兄正色道,“我絕不會送你回去,你死心罷。”
師兄繼續喂他燒餅,軟了嗓子哄:“多少吃一些罷。”
他仍是不肯吃,與師兄僵持:“我就算爬也要爬……”
尚未說罷,師兄忽然捂住了他的嘴巴。
——是師父來了?
他拼命撥開師兄的手,扯着嗓子興奮地喊:“師父,師父,我在這兒。”
他的嗓音粗粝,發悶,像是被捂在嗓子眼,聲量微弱如蚊鳴,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
但下一瞬,他便看見了師父。
師父居高臨下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好孩子。至于你……”
在他眼中高高瘦瘦的師兄一下子被師父提了起來,煞白着臉,如同待宰的羔羊。
才不會,師父可是很偏愛師兄的。
然後,他竟是看見師父打了師兄一個耳光,打得師兄唇角開裂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