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雪漫,飄揚灑向門院。邊角有一樽水缸,結了冰,上面放着阿銀随手擱置的一片蓑葉,攤着一團雪,像是開封後的粽子。
偏遠之地,無臘梅竹木等增添秀美,突兀的院子,隻有白雪流照晶瑩。
兩人觀雪,心裡也在盤算事情。
良久,阿銀開口說:“積雪難行,夷離堇便不會追來,公子安心歇息兩日,待天放晴,我送公子回驿館,随後去留依公子之意。”
秋上回:“嗯。”
阿銀:“若有遼人刁難,料想公子也有法子轉圜,不用我跟在身邊添亂。”
“鐵匠呢?”
“難得公子還記得那人。他已回了寨堡,歸順給了耶律慕,遼人再想抓他,瞧着耶律家的金面,也要掂量一二。”
“我買了你。”
“啧,還念着這樁事。我不服管束,依仗的不過是濫命一條,公子留不得我。”
秋上早就想到了,因而另起一事說:“你去了西邊市集。”
“你又如何知道?”
秋上的眼光落在阿銀的腳上,讓阿銀猛然想起,她先前的靴子濕透了,才搶了人家的暖氈靴。
秋上道:“落雪一個時辰積半寸。”
阿銀聽明白了,秋上從她靴底的濕度與漬痕,推斷出她行走的方向。再依腳程快慢與積雪厚度,斷定她從六裡外的海津鎮市集而來。
她随口回道:“好眼力。”
觀察細緻入微并不算什麼,阿銀心想,動蕩世道安身法則而已。可随之而來的對話,逐漸讓阿銀開眼界。
秋上問:“你遇到了什麼人?”
“生意人。”
“或許遇到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就是買賣而已。”
“既是買賣,”秋上攫取着那雙遊離的麗瞳說道,“為何進屋時腳步漂浮,似有心事?”
“素來如此,非一日一時之态。”
“那我換個問法。”
“我不想答。”
“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你散了心神,連椒鹽罐掉落在外也不知道?”
“訝。”阿銀立刻起身,從木架上抽了把小鐵鏟,走到院門外,低頭細細翻找。
她蹲下身,差不多把每塊土磚都戳到了,并沒有發現硬物。
拎着鏟子走回來,阿銀站在秋上的椅邊,很近的距離。“您知道麼,我一錘能打倒一頭牛。”
秋上道:“退後。”
阿銀拿鏟子拍了一下秋上的車椅,輪毂後彈出一個小抽屜,内有一卷書冊,主人想得細緻,用油紙包紮,還用線繩勒住固定了位置。
她持鏟問:“這是何物?”
秋上答:“《職方要術》。”
“應許是個寶貝吧?”
“你退後。”
阿銀抛下小鏟,笃的一聲,直落在屜緣上,把柄還在冷風中嗡嗡響顫,阻止了機關的回彈。
秋上道:“我曾在職方司任職。”
“那又如何?”
“主事輿圖城隍,與司市多有接觸。”
阿銀抄手,低眼逡着秋上。
“曾手勘一冊《食珍案》,詳錄各地馐馔,現已失傳。”
阿銀聽到了重點:失傳。
“‘醯醬點橙酥,冰粢蓑葉魚’,即使遠僻之人,總能聽得?”
阿銀不由搖頭,“未曾有幸聽到——”突又察覺道:“您這是拐彎說我鄉巴佬吧。”
秋上不動聲色,“案錄我朝十三道百許州計千餘種烹制方子,均版刻在心。”
阿銀微微躬身,對上秋上的眸子,“公子如此機變,引得我這田舍奴折腰。”
“轶卷——想要麼?”
“不想。”
“你退後。”
阿銀依言後退一步。
“曾聞海津鎮兵司監不設鹽水飯,獄監傳你每餐必不落下。”
“确有其事。”
“餐食何來?”
“外送。”
“這便是你不越獄之緣由?”
阿銀齊齊整整地笑了,露出一小口潔白的牙,“在公子眼裡,我是如此死乞白賴的麼?”
秋上淡淡道:“能留你不走的,必定是非常之事。”
“也并非是極為異常的,隻不過我發現,跑來跑去,總得有個落腳地。”
“海津臨海産鹽,司制混亂,民貧地瘠,兵擾甚煩。”
“唔,聽着确實不像是個好去處。”
既聽事主親口否認,不為事情而來,秋上将推測侵入第二層,“那便是為了某人而來。”
阿銀徐徐立起腰身,澀然道:“外面風冷,我送公子進屋。”
“不急,我想觀雪。”
阿銀回頭端詳疾風驟雪。
“在獄中,你能接觸的隻有典獄、監務、役工、囚犯,及送飯的家眷。役工已死,囚犯散亡,家眷排除在外,剩下的兩個,其中之一,必是你要找的人。”
阿銀面朝風雪而立,片片雪花撲落蒼白臉頰之上,帶來累累的涼沁。
此時無需讓他回頭,業已領教到秋上觀人、識微、見著的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