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銀合起手诏,叉手為禮,将手诏放置好,再将秋上朝門内推了推,離開滿廊風雪。
她取來一張軟毯,放在秋上膝上,問:“公子為何不帶随從?”
“使喚你不得?”
阿銀扶車的手勢一頓,“我這田舍村夫畢竟粗鄙了些。”
“個中原委,不便對你細說。”
“諾。”
阿銀走到廊下,避門遠遠的,坐在椅中,靜默觀雪。
沉寂中,秋上說:“你還未對我說明,出身來曆。”
阿銀權衡一下,真假夾雜說道:“我叫遊離,蜀池人,故國被聖上所狩,阖家大小殁于火災,隻有我逃了出來。因無戶籍,多使雜役,輾轉流徙于關口海外,後認了鐵匠做義兄,時常受他接濟。”
“還有呢?”
“除高麗使者,無其他案狀在身。曾遭主家倒賣兩次,次次嚴酷馴化,難以對人生出親近心。”
“你倒聰明,一句‘難以’,将對我的種種惡行,一并遮掩了過去。”
阿銀起身遙遙行了個禮。
秋上看着她問,“眼睛是天生的麼?”
阿銀歎口氣,“主家見我頑劣,将我囚于冷泉地牢裡喂食慢性藥,逐漸變成了異色瞳。”
“你的主家是誰?”
“如今的蜀池郡公。”
孟欽一,蜀池國前太子太傅,文武全才,弼政監國,翻閱當今史籍《太平實錄》還能找到他的一席之地,進入史冊之人,必不是泛泛之輩。臨封蜀池郡公那陣,秋上入宮侍讀,曾在廊庑下匆匆瞥見孟欽一。
那人受聖上優待,準以騎馬配劍入朝。卻棄了周身配飾,僅着一素棉袍,清清落落步行至殿中。不過二十歲光景,生得昳麗不可方物,斷然讓人想不到,如此靜雅士子,能以摧枯拉朽之勢,一舉吞沒蜀池,然後不費聖上一兵一卒,手不刃血供奉上蜀池,尊大宋為正朔。
秋上彼時十二,對鳳資之人印象深刻。
若說是孟欽一這樣的手段,調教出阿銀這等膽大妄為的,秋上深認其理。
“他教你武藝、文化?”
别聽秋上說得雲淡風輕,阿銀知道,他又在下連環索套。你若是應了他的話,他會推榷你的身份,何德何能,讓一國之太傅親自教習你。
因而暗歎口氣,不着痕迹說道:“區區一奴隸,怎會得郡公垂青。我是家生子,倒茶添香時,偷學到一些微末,還時常被郡公發覺,罰了我的飯食。”
秋上道:“你擡起頭。”
阿銀擡頭。
秋上說:“你須知道,騙我下場如何。”
阿銀在眼布後揚了揚睫毛,稍稍轉瞳,弄得布料極輕微的窸窣一響,容色仍是如常。
秋上:“《編敕宋刑統》由我提案,無人能走完一式。”
阿銀淡淡道:“可想诏獄之慘烈。”
“這話你先記着。”
“諾。”
該問的問完,秋上心中自有論斷,從容觀雪,旁若無人。
阿銀不擾他,逡了眼鐵匠家的邊架,從上面抽出一把稱手的鐵錘,提着朝外走去。
秀颀的身影很快融入風雪中。
過了小半時辰,阿銀提着一尾鮮活的白魚走回來,站在廊下潦草行個禮,細細地問:“公子的‘冰粢蓑葉魚’,能說說方子麼?”
秋上回:“備紙。”
阿銀迅速取來鐵匠打樣的紙筆,放在秋上面前。
秋上道:“我說,你寫。”
阿銀朝手心裡呵口氣,握緊了筆杆。
秋上側頭看,持筆之姿文雅,手腕雖纖瘦,運筆卻穩定。
就是字迹被阿銀攏袖遮住了,看不清如何。
吃過魚羹後,收拾好盤盞,阿銀問:“公子歇息麼?”
秋上回:“你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