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幻嗎,”段輕名道,“然此夢太過真實,每每想起,仍覺夢中之事曆曆在目,恍如昨日。”
顧平林不接話題,喝酒。
段輕名碰碰他的酒壺:“顧影劍,藍非雨,織煙酒……你沒有想說的?”
顧平林反問:“你希望我說什麼,說那不是夢?”
段輕名看了他片刻,一笑:“自然是夢。”
兩人都不再說話了,一壺接一壺地喝,幾十個空瓶滾在四周地上。織煙酒名不虛傳,後勁上來,顧平林開始覺得臉熱,段輕名的情況似乎更差,他躺着一動不動,手垂在席上,手中酒壺橫倒着,剩的酒已流走大半,滿席飄香。
顧平林默然。
命運改變,前世宿敵,今世師兄弟,越走近,越了解,自己到底是對他生出了幾分同門情誼,所以今晚才會過來找他。
他寂寞,自己又何嘗不是?
懷揣着前世記憶的秘密,如同活在一場夢中,複生的嶽松亭與步水寒俨然已是夢中人,唯有他,這個妖怪察覺到了異常,與自己真真假假地交鋒,妄想分享自己的秘密,反而多了分真實。
這種關系,竟也令人留戀了。
局面或許很快就要被打破,他日執念消除,是否會懷念今夜?前世宿敵,今世陰差陽錯地走近,也算意外的幸運,自己雖沒打算與他為敵,但不能成為朋友,多少令人惋惜。
為什麼就是段輕名呢?
顧平林緩緩地垂下手,酒壺磕在席上,發出輕響。
都像是醉了。
燈籠光漸漸暗下去,顧平林終于扔開酒壺,開口:“時候不早,散了吧。”
段輕名沒有回應。
清楚他的酒量,顧平林自不會被騙,果斷地将他推開,起身取過燈籠就走。
身後毫無動靜。
顧平林回頭,見那白影躺在黑暗中,猶如被遺棄的一縷亮光。
都是聰明人,不至于裝到這地步。顧平林暗暗皺眉,走回去,取過他手中的酒壺放好,然後扶起他,換了隻手提燈籠,往竹樓上走。
那人幾乎将全部重量都壓在顧平林身上,腳步卻出奇的穩,絲毫不亂,完全不像喝醉的樣子。
結實的竹梯,踏上去便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門沒有關,裡面桌椅都是竹制,陳設不多,卻件件精緻。窗邊有個竹榻,榻上放着一卷翻開的書,有折頁。
顧平林掃視了圈,便扶着他往竹榻走。
冷不防,臉上被什麼東西碰了下,一陣濕熱。
“段輕名!”顧平林色變。
段輕名被推得撞在榻沿上,“砰”地倒地,緊接着,他迅速扶着竹榻坐起來。
顧平林居高臨下盯着他,冷聲:“裝醉很有趣?”
“醉……”他揉揉額頭,輕笑了聲,“是顧小九啊,嗳,我沒裝醉,我隻是喜歡……裝醒。”
人隻有裝醉的,哪有裝醒的?這話條理分明,哪像喝醉的人說的?顧平林受到這等戲弄,忍不住心中火起,擡腳踢過去。
然而,面前人真的就那麼睜着眼睛,雙手摸索着,準确地找到榻躺下了。
腳在半空滞了下,緩緩落地。顧平林有些怔。
前世多次見他飲宴作樂,段大修千杯不醉,談笑風生,修界無人不知他酒量好。
裝醉?裝醒?是醉是醒?
顧平林在榻前站了許久,終于俯身取過旁邊的白羽毯替他蓋上,又關了窗戶,再回頭神色複雜地看他一眼,然後出門下樓離去。
外丹修者煉體成功,風寒不侵,但靈心派有靈眼在,偶爾會引來罡風,還是需要注意。
抛開情緒,顧平林回到自己的住處,見離天亮僅有兩個時辰,便打消休息的念頭,上床盤膝坐下。
不出所料,真氣滞澀,化氣二重的關口卡得死死的,造化訣也無濟于事。
數月修煉,毫無進步。
一個時辰後,顧平林收功,在黑暗中沉默。
執念不破,道途不暢。
宿敵,本就應該是宿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