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放棄,是否也曾期待?
或許,這隻是他安排的一場試探,對段氏最後的試探,給予最後的機會,那些人的放棄讓他徹底轉身。
不,他既從段氏脫身,豈會做這種無聊的試探?
春風得意的齊氏母子還在為逼他離開段氏而沾沾自喜,全不知一切都是他自己的設計。他放棄所有人,全心追尋劍道,追尋他自己的樂趣。
真是個複雜又純粹的人。複雜得無人能看透,就像那華麗至極的劍法;純粹得什麼都沒有,就像那顆仿佛不存在的心。
真是個寂寞的人,寂寞到拿整個修界陪他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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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聲陣陣,燈影搖晃。顧平林盤膝坐得端正,偶爾取過面前酒壺喝一口,又放下,竹席周圍已經丢了好幾個空酒壺。對面那人卻斜卧于席上,單手撐着頭,透着不盡的清閑與從容,披風在燈影下白得耀眼,好似一片遺落人間的月色。
“這種道賀方式,我喜歡。”他笑着用酒壺揮開一片飄落的竹葉,微微側臉的樣子,饒是顧平林從不以貌取人,此刻也暗暗贊賞。難怪前世他能招來那麼多女修,可惜一副好皮囊,竟生在妖孽身上,讓他用來欺瞞世人。
顧平林微微垂眸,拿起酒壺。
段輕名也舉起酒壺與他碰了碰,道聲“請”,仰頭就喝。
顧平林什麼也不說,一口接一口地跟上,絲毫不落後。
林中寒意越來越重,竹席沾了露氣,濕漉漉的。無人先說散,旁邊的空酒壺倒是又多了幾個。
段輕名搖搖手中空壺:“唉,你什麼時候才會醉?”
顧平林道:“巧了,我也這樣想。”
“你啊,”一雙眼蕩着千般風情,段輕名撐起身,挪到他身旁,“赢我就那麼高興?”
顧平林道:“當然。”
段輕名搖頭“嗳”了聲,順勢躺下,頭枕到他的腿上。
顧平林甚是意外,身體微微一僵。
眼尾紅影因酒意而越顯鮮豔,彎彎唇角噙着笑意,錯眼之間,那笑意裡仿佛就透出妖冷之氣來,可仔細一看,又還是在笑。此時的段輕名俨然是一條冬眠的蛇,依然冷血,卻收起了毒牙,收起了猜疑,溫順地盤成一團,任人親近,隻要不觸及底線。
顧平林不太習慣這種親近,皺眉,下意識地要推開他。
“我見過你。”段輕名突然道。
聽到這話,顧平林立即停住動作,平靜地問:“何出此言?”
段輕名閉上眼睛,仿佛陷入回憶:“我結丹時有幸入道,做了一個有趣的夢。”
顧平林不動聲色:“哦?”
“在段家,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日,”段輕名緩緩道來,磁性的聲音在黑夜中沉澱,聽不出什麼特别的情緒,“你并沒拿到我的衣裳,被顧家主母罵得狗血淋頭,還不許吃飯。”他停了停,笑道:“那個顧小九真是可憐,隻會乖乖挨罵,哪像夢外這般,還敢跑來招惹我,自稱是我的對手,嗯?”
十來歲的少年被罰站在廊下,就像是一株青青的小竹,瘦弱,卻挺直。身上衣裳雖好,卻不襯臉色,必是臨時穿上的,他應該也同樣沒有母親照顧,而且在家中不受寵。面對責罰,那雙大眼睛平靜而隐忍,明亮而通透。看着其餘兄弟們讨好主母,少年始終不肯低頭效仿,連句求饒也沒有。
真是令人喜歡的驕傲。
段輕名突然睜開眼,意味不明地道:“也許,那并不是你。”
沉默。
四目相對,顧平林神情毫無破綻,心中卻已駭然。
怎麼可能!
此等場景……挨罵,受罰,分明就是前世經曆!因為遇見師父和明清子,自己錯過午宴時間,被夫人責罵,後來回家還被顧老爺狠狠地打了一頓。
那個小妖怪竟然看見了這一切!難怪他後來會招惹自己。
他“夢見”了前世的事!
是真夢,還是假“夢”?他……還知道什麼?
恍惚間,懷中毒蛇變回了前世模樣,吐着蛇信,露出利牙,死死地纏上來!顧平林本能地戒備防禦,險些控制不住殺氣,待勉強穩住心神,才淡聲問:“你還夢到什麼了?”
“沒了。”
“嗯?”
見他懷疑,段輕名饒有興味地道:“我若什麼都知曉,又何必試探你?”
顧平林盯着那雙狹長的眼睛許久,沒發現有任何波動,這才慢慢松開袖中的手——段輕名閉關出來後,對自己的态度就有些古怪,一路試探,倒不像作假。
段輕名笑起來:“你又知道什麼?”
“你的夢,我這個外人怎會知曉?”顧平林平靜地道,“夢,虛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