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河湧縱橫,水網裡的每一隻網眼都盛着不同的光景。
極具嶺南特色的老街騎樓挨着巴洛克式的洋行舊址,遊船調個頭,就好似從小秦淮開進了威尼斯。
何應悟随便找間雲吞面館向裡掃,便能生生将拼在同張桌上子上的食客能分出四宮格來——
腳底下放了袋印着廣交會字樣貨袋的非裔商人,抱着碗無需使用筷子這種高難度餐具的淨雲吞,慢吞吞地刷着多鄰國APP的漢語教學任務;
同小店環境格格不入的CBD白領單點了份燙油菜搭配住配清爽的紫菜冬菇雲吞,低頭挑面前,還不忘将領帶塞進胸前口袋裡,避免它垂進碗中沾上醬汁;
不興再穿人字拖、而是改踩洞洞鞋的本地佬被老闆叫到号,随手将裝着幾大盤收租鑰匙的塑料袋拎起來,去煮面檔口取剛淋好料的店裡最便宜的蚝油撈面;
還有舉着串椒鹽烤鹌鹑蛋的小學生,邊嘎吱嘎吱嚼着金黃酥脆的炸馄饨,邊操着一口白話用電話手表同好友約周末行程。
“到了到了!”
肚子癟得快貼上後褲腰的何應悟餓得就差啃路邊的綠化帶充饑了,他推着談嘉山七拐八轉,好不容易在一堆小賣部、發廊裡找到家藏在騎摟底下的鋪面。
談嘉山的身高在羊城不受待見,進門之前先得歪一下腦袋,避免自己精心打理過的發型被門楣削成平頭。
入座後,他從翻出包手帕紙,抽出一張展開印在何應悟的臉上,仔細給人擦淨鼻翼、額頭的細密汗珠,匪夷所思道:“你從哪兒找來的店?”
“楊姐推薦的!”
談嘉山用手指将何應悟額前被熱意沁得發燙的頭發像後梳,撇撇嘴巴,“大半夜還在對着手機屏幕傻笑,真不知道你們一天到晚到底有什麼好聊的。”
何應悟隔着紙巾蹭蹭談嘉山的手心,随即又大大方方地低下頭給楊钰發消息,問她店裡有哪些東西值得一試。
眼見對方十幾條信息跳出來,何應悟一言難盡地将屏幕拿遠了些。
談嘉山湊過去看,隻見屏幕上滿滿當當的都是“雞”字。
每個城市都有一兩道能作為代号引發食客共鳴的靈魂菜品,正如豆汁之于京城、臭豆腐之于潭州、煎餅果子之于直沽。
羊城也不例外。
民以食為天這句話在羊城變了種,花樣百出地衍生出一句“食以雞為先”——白切雞、鹽焗雞、沙姜雞、豬肚雞、椰香脆皮雞、五指毛桃香雞……
就連羊城的兩輪電動車,也入鄉随俗地跟着兩腳走地雞,被羊城人親切地賦予了“電雞”的稱号。
哪怕是吃一窩螞蚱長大的雞兄雞妹,在羊城人煎炒焖炖焗燒的手法之下,即使生亦同窩,也極難做到死亦同鍋。
眼下這家店,正是出了名的會做雞。
店裡的桌位有限,許多客人又習慣性帶走,老闆便特地将砧闆支了在靠街的那頭,供打包的客人挑選。
站在門口等的大概是一家三口,夫妻倆一位全身穿着工程企業常見的套裝、另一位則穿着相對爽利的工裝套裙。
男人将小女孩的書包背在胸前,小小的包袋在寬胖胳膊上顯得既迷你又滑稽,他煞有其事地對女兒說:“這家的白斬雞好好吃的,比婆婆做的還正——我和你媽咪剛結婚時周周來喔。”
小女孩牽着媽媽的手,咽了口口水,又有點不甘心,“那時候為什麼不帶我呢……”
女人忍俊不禁,蹲下來把女兒抱起來親了一大口,在小孩臉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唇膏印,“那時候你還是一顆小豆芽菜,在地裡曬太陽呢。”
見女兒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這個解釋,媽媽眼疾手快地挑了隻肚圓皮黃、中等大小的整雞,還不忘叮囑女兒:“媽媽也怕被批評,所以你也不準和公公婆婆說,爸爸媽媽帶你來外面買雞吃哦。”
小女兒不明所以點了點頭,用兩根手指給嘴巴拉上了拉鍊。
“四十五一斤,這隻兩斤半……算一百一啦。”
見客人點頭,老闆利索地切了雞屁股丢上稱,利索地斬成小件,順道給雞腿開了個花刀,“要什麼醬?”
“豉油蔥,多給我打一點,謝謝伯伯!”小女孩舉起手說道。
不苟言笑的老闆被嘴甜的女孩哄得心花怒放,從一旁的鹵鍋裡抓了兩條綁好的雞腸,切碎了當搭頭包進塑料袋裡。
一行人離去時,被爸爸接力抱過去的小孩已經美滋滋地啃上了雞腿。
見此情景,何應悟的眼珠子也險些跟着一塊飄出去。
剛從隔壁端糖水回來的談嘉山拍拍何應悟的腦袋,将鳳凰奶糊放在對方身前,撓撓對方的下巴,“我們的也快好了。”
由于晚上還同楊钰等人約了頓夜宵,他們在頭挨着頭看餐牌時,難得收斂地隻點了一份招牌白切雞、一碗雞湯菜心。
黃澄澄的雞連皮帶骨、斬得果斷,整齊碼放在淺口盤子裡。
雞肉白而嫩,就算是冷切上桌也不妨礙它的鮮香撲面四溢。
隻是它撐起的金黃色與琥珀色之間的油亮雞皮雖然令人食欲大開,但内層連着的暗紅色帶血的骨髓卻有些駭人。
何應悟面帶難色地問:“哥,要不要讓老闆再煮煮?”
“安心啦,靓仔。”
不等談嘉山說話,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老闆端着兩大碗生米炒、熟米煮的雞油飯過來,順道插了句嘴。
他嘴角叼着根牙簽,一口粵普更為含糊,說:“我們羊城嘅白切雞就是這樣子啦,骨紅肉熟才嫩,太老的就冇雞味啰!”
何應悟将信将疑地夾了一筷子。
為了嘗出食材的本味,頭一塊雞肉何應悟并沒有蘸醬。
與被外地吃到的用清水焖熟的雞肉不同,廚師在浸燙這隻雞時用的滾水應當是加過料的。
光靠聞,何應悟就聞出了諸如黨參、瑤柱、沙蟲之類食材的獨特風味。
用鹽一激,湯裡香而不辛的味兒全鑽了進去。哪怕空口吃肉,這雞肉也顯得頗有滋味。
店裡配的幾種蘸料,談嘉山各打了一小碟。
豉油蔥鹹爽、黃芥末柔辣,但兩人最愛的,還是由老闆配了幾十年的傳統姜蓉蘸料。
黃姜研成細蓉,給些鹽、糖和雞粉,再抓一把紅蔥丁、滾一勺子熱油——别說配雞去腥,哪怕是碗白米飯,它也能送下半鍋。
一般雞肉做得再好,多少也會有些塞牙,但這盤白切雞的口感卻極為滑順。
雞皮與雞肉間夾着層啫喱狀似的肉凍,挨上舌頭,便像果凍似的咕噜噜順着喉嚨滑進胃裡;牙齒需得緊趕慢趕,才輪得它到派上用場。
或許是因為何應悟吃得實在太專注,這反而讓談嘉山有些不習慣。
“好吃?”
何應悟應聲望向談嘉山,邊嚼嘴裡的清甜菜心邊唔唔說對,腮幫子裡塞得滿滿當當的。
對面的人卻沒接話,隻是沒什麼表情地盯着他看了十幾秒。
何應悟的腦筋急轉了十八個彎,右手反應先于大腦,夾了塊蘸滿姜蓉的嫩滑雞腿肉,遞到談嘉山臉前。
筷子伸到嘴邊,何應悟才想起談嘉山有潔癖。
沒洗過的不吃、沒削皮的不吃、廚房不幹淨的不吃,就連早上把何應悟從被子裡逮出來接吻時,也要先從床頭拿瓶礦泉水給人漱漱口。
他滿以為對方會露出嫌棄的表情,剛想收回手,筷子便被咬住了。
談嘉山保持着前傾的姿勢,細嚼慢咽地吞下口中的白切雞,這才松開筷子,表情肉眼可見地愉悅了不少,“謝謝。”
舉着筷子緩緩收回來的何應悟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顫,總覺得對方吃的不是雞塊,而是自己的癢癢肉。
自月前兩人互訴衷腸以來,何應悟分明覺察到自己與談嘉山的距離拉得更近了。
兩人為了展現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在剛動心時不免下意識地掩蓋了自己的某些缺點,以避免這些負面特質成為自己的減分項。
但在進入新的階段後,他們反而默契撕下了磨合期間裹在自己的銳角上的透明繭衣。
何應悟不再像以前一樣,在相處時帶着刻意的讨好、在這段感情裡如履薄冰;哪怕與他如影随形的患得患失,也在談嘉山不厭其煩的引導和肯定下消褪了大半。
而談嘉山則變得更像“活人”了。
他開始學着在何應悟面前盡量真實的表露情緒——無論是吃醋,還是對關注度的索求,甚至還包括因為壓力過大時偶發的疲憊與迷茫。
兩人不再遮遮掩掩、不再有所保留,不再欲言又止、不再來回試探。
他們笨拙地以最坦然的姿态,毫無芥蒂地抱住了對方。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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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時間還沒過,便碰上了意料之外的暴雨。
兩人都沒帶傘,又不能像住在附近的其他食客一樣,踩着拖鞋跑回家中。
好在打車軟件導航還算精準,等了小半個鐘頭,重重打賞之下,總算有位的士司機載走了兩人。
談嘉山拍去落在何應悟肩頭的雨滴,用紙巾擦完手,他自然而然地握住對方的手指,規矩地擺在自己腿上。
“羊城真是宜居啊……”
何應悟将腦袋側在談嘉山的肩膀上,自言自語地感慨道。
談嘉山還是頭一回見何應悟直白表露對美食之外的東西的喜好,不由上了心。
“想在這邊住一段時間嗎?”
盡管何應悟搖頭,但他還是捏了捏對方的手心,開始在心裡琢磨租房計劃。
雨下得越來越大,天際一角突然炸響了幾道帶閃的雷鳴。
風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