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如今大部分村民已經世俗化成熟苗,但在婚禮的各項細節上,夫妻倆還是仍然堅持黔省苗族的傳統習俗。
因為造型複雜,樊姐四點就爬起來梳洗了。
隔壁的嬢嬢昨天剛用棉線給她絞過面,如今正咬着一排黑色的一字夾,給盤得緊實油亮的發包上固定銀飾。
談嘉山掂量了把擱在梳妝台上沉重的銀項圈,再看了眼配件足有三十多件的頭飾,忍不住問:“樊姐,你腦袋重不重?”
“當然重,重得要命啦!”樊姐大笑,盡管腦袋不敢亂動,但頭頂的“建築”還是清泠泠地響成了一片,“這套衣服還是我媽媽留給我的,我三歲的時候就開始縫了,一直縫到十八歲呢。”
在姐妹們的協助下,樊姐穿好繡滿銀片的服飾,喜氣洋洋地出了門。
吉時一到,站在最前頭開路的老金的表兄弟先沖了上來。
他單邊肩膀上架着的扁擔上挑了兩筐紅雞蛋,嘴裡狡猾地嚷嚷着:“讓一讓讓一讓,雞蛋易碎,莫要沖撞……”
大人們下意識閃躲,但小孩們可不吃這套,哇哇叫着一邊一個地抱住他的腿,把人絆在了原地。
表兄弟掙脫不開,隻好停在原地就着嬢嬢們手裡的牛角杯,硬着頭皮喝了一肚子米酒。
見圍上來敬酒的嬢嬢越來越多,後面挑着其他喜貨的男方兄弟們見勢不妙,趕緊裹住新郎繼續沖陣。
其中尤以老金身前那位挑着鴨子的個頭最大,他擔着的綠頭鴨也兇猛異常,見有人靠近,便嘎嘎地叫着到處啄人,硬是吓退了一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村民。
一行人過五關斬六将,好不容易摸到門口,接親團們默契地散開,把最難過的“高山流水”陣交給了新郎老金。
排笙一響,村裡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唱着苗語山歌,握着紅雞蛋便朝老金的臉上滾去,抹開兩團豔紅的胭脂。
山歌不斷酒不斷,十二隻淺口瓷碗連成線端過來,老金一求饒,嘴裡便會被塞進來幾根新鮮辣椒祛酒氣。
見喝得差不多了,伴郎們有眼色地從兜裡掏出開門紅包求了一輪,叫已經開始左腳絆右腳的老金好不容易頂着張大紅臉沖進了新房。
盡管條件有限,但流水席的席面做得一點兒也不馬虎。
村裡的屠夫一大早就從欄裡趕了頭豬出來,把豬腸、豬肺洗得幹幹淨,同酸菜、排骨一起煲了整整兩大鍋殺豬菜。
肥瘦恰好的五花部位被切成厚片,扣在脆爽的腌菜上嚣張地冒着油光;肘子的部分則用綿沙沙芋頭炖了,裹着口感同樣糊爛的蹄筋,又香又糯。
雨後才冒出來的新鮮八月筍被切成圈,中和了薄得透明的臘肉的鹹鮮味,一口一嘴鮮。
見新郎新娘上台,吃得滿嘴流油的鄉親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筷子,順便把香得把臉埋進碗裡吃的小孩們的腦袋從碗裡薅起來。
因為停電用不了話筒,老金提前管貨郎借了個裝電池的喇叭當麥克風。
隻是他操作不熟練,按了幾回,喇叭裡率先響起的居然是貨郎女兒錄的脆生生的吆喝聲。
在衆人善意的笑聲中,本就緊張的老金卡了殼,隻能從褲兜裡摸出一張已經被捏得不成樣子的小抄,磕磕巴巴地對着念了起來。
他從兩人相識相知說到攜手創業,講到動情處,反而先把自己搞得泣不成聲,在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老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哽咽道:“我不會說漂亮話,但從今往後,一定會努力給你和女兒帶來更好的生活,我還要給你們娘倆做一輩子飯!”
樊姐噗嗤笑了出來,先前因為擔心眼妝花掉而不敢落淚的她也沒能忍住,噙着淚花給老金正了正頭巾。
見年近半百的老金實在緊張得像個毛頭小子,她好笑地從女兒手裡接過紙巾,讓老金擦擦冒出來的鼻涕泡。
“謝謝大夥兒前來捧場——等路修好了,我們再擺上兩天,酒菜管夠!來,再幹一碗米酒!”
話畢,樊姐将手裡繡工精湛的捧花抛上了天,恰好落在認真正認真拍照的談嘉山懷裡。
“恭喜恭喜,看來小談也是好事将近——到時候可别忘了叫我們一家人去喝喜酒!”樊姐在台上朝還沒反應過來的談嘉山揮揮手。
談嘉山曾參加過的婚禮其實不算少,前輩的、同事的、同行的,甚至還有自己親爹的。
婚禮有中式有西式,有的新人在草地上盡量舞蹈,有的夫妻在教堂的彩窗下接受見證。
但無論形式,流程都大抵相同:煽情的音樂、公式化的緻辭和新人的眼淚。
樂意清淨的談嘉山從不湊搶捧花這種熱鬧,但這份沾了喜氣的祝福真如擊鼓傳花般砸到自己頭上時,一向處變不驚的他居然也為這份真摯的情感所感染,甚至産生了某些奮不顧身的沖動。
可惜的是何應悟不在場。
在衆人恭賀聲中,談嘉山鄭重其事地把這束繡工精緻的捧花塞進包裡。
他要把這束含有特殊意義的捧花帶回去。
再将它親手送給何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