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廂,劉傲在龍椅上不停變換姿勢,一會兒翹起二郎腿,一會兒抱住雙膝,抓耳撓腮,靜不下來。
王莽念完一紮竹簡,未及開口探詢他意見,他便又搶先問道:“巨君怎麼看?”
“何事怎麼看?”王莽冷臉逼視道,“陛下可曾聽清臣方才所言?”
劉傲支支吾吾答不上來,幹脆破罐破摔,仰面一癱道:“聽不懂,不想聽。你不是外戚嗎?你就幹政呗,朕準你幹政。”
王莽歎氣将竹簡投回箱中,蹙眉才要發作,卻見淳于長邁進殿來。
“臣恭請聖安。”淳于長跪拜行禮,笑呵呵道,“臣聽聞陛下龍體初愈,心中甚喜,不宣而進,望陛下寬恕。”
劉傲巴不得他來打岔,急忙坐起來招呼道:“來來,淳于将軍,你看,朕身上才松快些,這個人便來給朕添堵——”
王莽聞言閉目歎息,躬身告退。
淳于長笑道:“陛下辛苦。王侍郎自身勤勉慣了,并非存心與陛下為難。不過臣以為,陛下大病初愈,不宜過度操勞,還須多多将養身心、勞逸結合才好。”
劉傲連連點頭,樂得見牙不見眼。
淳于長又沖他使眼色道:“近日臣府上樂伎新排了一支編鐘曲,其聲恢宏,動人心魄。然編鐘沉重,不便入宮。臣原想着,擇吉日跪請陛下屈尊駕臨,指點一二……”
“擇日不如撞日,朕躺得昏鈍,正欲活動活動筋骨。”劉傲迫不及待道,“你隻管下去安排。”
淳于長抿嘴稱“喏”,君臣二人交換一個投契的眼神,各自暗喜。
王莽一條腿剛邁出殿門,聽見這兩人一唱一和、才大病初愈又商量着出去胡浪,不免來氣。淳于長在身後緊着叫他,追到石階下,才終于把他拉住。
午飯後劉傲沐浴洗換一新,又同周家兄弟打了一通牌,期間一遍遍問“什麼時辰了”,生怕淳于長安排不及。
申時一過,淳于長便備齊車馬于殿外接迎聖駕。劉傲興緻盎然,一路同他說笑,好不熱鬧。
淳于長宅邸在宣平門大道上一處高牆大院内,因天子駕臨,坊内淨街清道,滿地兵丁;院中雕梁畫壁,香風郁郁,絲竹之聲萦繞。
劉傲邁進正堂,衆人齊齊跪拜山呼。他說了聲“平身”,落座後定睛一看,列座皆是绮襦纨绔的少壯子弟,左首那人正是幾日未曾露面的張放。
王莽也在列。劉傲瞅他一眼,見他一張俊臉又陰沉着,剛要出聲揶揄他兩句,卻聽淳于長舉杯跪道:“陛下纡尊駕臨,臣舍下蓬荜生輝。陛下承天之佑,不藥而愈,天下幸甚、萬民幸甚。今日臣鬥膽謹以此酒,敬天地神明、謝祖宗英靈,恭祝陛下吉星高照,福壽無疆。”又轉頭沖張放道:“煩請王爺為陛下滿杯。”
張放竟不動身,卻美目一翻,驕矜道:“臣哪敢沾邊。臣不來,陛下身心康泰;臣一來,倒把病招來了。”
劉傲一聽這話,便知他在怄氣,卻懶得哄他,隻當作沒聽到,毫無反應。倒把張放晾在當下,好不尴尬。
淳于長隻得出來收拾場面,強笑道:“你這潑皮,陛下病痛中随口一句,倒被你拿住。不是天子身邊親近之人,且撿不着這句罵哩。”
張放讨了沒趣,不敢再拿喬做作,趕緊以膝作腳,跪擎一杯向天子敬上。
此時王莽卻渾然不知,懵懵然神遊天外。實情是他實在太困了,睜着眼就打起盹兒來。
那晚浸入冰水為天子降溫後,次日一早他回到家,便也病倒了。同天子一樣高燒寒顫不說,因周身關節被寒濕侵蝕,他身上每一寸骨頭肌肉都酸軟脹痛,僵僵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老母親年邁體弱,也需要人侍奉,嫂嫂照顧幼子之餘為他們打點好一日三餐,已忙得焦頭爛額,無暇再多照應。因而太醫開了藥來,卻無人為他煎熬喂服;他疼得如被針紮,一分一秒也睡不着,隻得咬牙硬挺過這兩天一夜。
今早終于退了燒,才眯瞪不到一個時辰,叔父王音便派人來叫。他不敢耽擱,急忙盥洗更衣,餓着肚子入宮送奏章。又被天子留下念本,直到此時才得以坐下歇歇。
“巨君。”天子一聲召喚,将王莽從淺夢中喚醒。
衆人驚訝的目光中,天子不理跪在面前的張放,卻沖王莽吩咐道:“替朕飲了這杯。”
王莽不知自己打盹兒睡過去多久,以為錯過了什麼要緊的話,趕忙下位行禮,從張放手中接過銅盞。正待要飲,卻瞥見張放直直瞪着他,眼裡滿是冰冷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