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滿身血漬,怕驚到老母幼兒,不敢回家,隻得随陳阿豹去左營草草洗換了,便直奔未央宮而去。
這回真是自盡,王莽暗暗為自己撐膽道,不止一人從旁見證,橫豎賴不着他。可不知為何心裡仍忐忑不已,不知如何向天子交代。
有張放先例在前,這回他萬不敢有絲毫隐瞞。他将那柄浸滿血污的竹蜻蜓包在帕子裡帶進宮,以向天子解釋公孫澄為何走上絕路。
薄暮時,王莽趕到未央宮,與平日不同,守殿閹人竟将他攔在殿外,進去通傳過後,才又來放他入内。
天子下位走來迎他,若無其事地問他“可曾吃過了”。王莽卻覺察出一絲明顯的尴尬與慌亂,天子似有事隐瞞。
“陛下正忙?”王莽試探道。
“啊?沒有。朕……正等你。”天子眼神閃爍,無意間偏頭往後殿瞟了一眼。
王莽瞬間意會,屏風後有人。
“陛下既有事要忙,臣便不打擾了。”王莽作勢轉身要走。
天子一把拽住他手腕,慌張道:“欸欸,不是,朕不忙……”
屏風後的人是班婕妤。
午間王莽走後,劉傲始終坐立不甯,又沒心思打牌娛樂,倍感孤獨寂寞。實在挨不住,便又将班婕妤傳進殿來,能有個人陪他說說話也好。
班婕妤聽他講了半日,從他拉雜紛亂的叙述中理出些頭緒,又與他分析了一遭前朝與後宮的形勢。用過晚膳,仍不見王莽來,天子便又托着腮唉聲歎氣,口口聲聲喊“煩”。
班婕妤聽得耳朵起繭,想着讓他閉一閉嘴才好,便提出為他按按頭、松快松快。天子便仰躺在她腿上,她以纖指點按他額颞、後枕各個穴位。按了約莫一炷香工夫,天子眉頭舒展開來,呼吸漸漸勻暢,快要睡着了。
這時閹人叫了聲“王大夫到”,劉傲驚跳而起,竟将班婕妤往後殿推,慌張道:“他來了!你快進去!别作聲!”
此時劉傲才回過神來,他同班婕妤又沒幹什麼,有什麼好藏的,不知道剛才在慌什麼。這般遮遮掩掩,反倒說不清了。
“嗐,朕才吃了飯,同班婕妤閑話兩句罷了。”劉傲輕描淡寫沖屏風裡道,“班華,你下去歇吧,今夜該王大夫當值。”
班華這個名字,王莽并不陌生。他阿兄王永,生前與班華的長兄班伯是為知己好友。兩人曾于酒後半真半假地約定,要将阿弟王莽與小妹班華湊成一對,兩家結為姻親。可不久王永因病英年早逝,班華則被選入皇宮,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王莽少時曾随兄長幾次往班家作客,卻對班華印象不深。那個總愛躲在暗處讀書的班家小妹,對他來說隻是一個面目模糊的安靜身影,連高矮胖瘦都不甚分明。
屏風後傳來一聲溫柔的應諾,随即班華款款走出來,屈身淺淺行了個禮,便以袖掩面疾走而去。王莽隻來得及瞧見一眼,她白皙的膚色、小巧的口鼻,同她家那幾個文質彬彬的兄弟确有幾分相像。
那年班華豆蔻初開時,曾在家中見過王莽一面。彼時王莽也隻十三四歲,遠不似今日這般高大魁梧。
班華記得他伫立庭前孑然望月的身影。少年瘦削挺拔,皎如玉樹;那雙湖水般澄澈的眼眸裡,投映出枝頭搖曳的桂花,如流金般璀璨奪目。從那一刻起,詩中“如金如錫,如圭如璧”的君子,在她心裡終于有了确鑿的形狀。
她從未想過竟能與斯人再遇,自然更不曾預料,重逢會是在這樣尴尬的情境之下。
行至殿門口,班華黯然駐足回眸,卻聽裡頭傳來天子急切地分辨:“她不曾侍寝,朕可沒碰過她!”
班華蹙眉暗暗搖頭,這糊塗天子不單昏聩,還這般沒出息,竟向“男寵”撇清自己與嫔妃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