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你、你敢嗎?”
你一言我一語,像在談論什麼奇怪可怕的地方,但艾格睜開眼睛,隻看到熟悉的水艙。視野從朦胧到清晰,長長一道水迹自腳邊伸往池子,折出一點光亮。人魚坐在池邊,黑發流瀉,側頭望來的灰眼珠裡落着晨中的光。
得有一會兒,艾格才在透窗的晨曦裡意識到自己昨晚睡着了,一整晚已經過去了。
酣眠的昏沉感未散,他慢吞吞站起來,讓腦袋靠上窗戶,額頭在冰涼的玻璃上貼了會兒,才從睡意裡徹底清醒。
還未開工的甲闆聽不到人聲,隻有海浪和鳥鳴。
轉過頭,艾格就看到了伊登背後的雷格巴,不知他來了多久,更不知他的來意。任何鬼祟行徑放在一個巫師身上都不值得大驚小怪。
他打開窗戶,讓晨風吹進屋裡,徑直從角落撿起繩索和木桶,開始給人魚的池子換水。
雷格巴一聲未吭,隻遠遠站在門檻後面,看着他走近人魚,在魚尾旁拎起了一個空空的餐盤。
直到艾格離開水艙,提着木桶來到舷旁,他才跟了過來,開口道:“你一直都是這麼照看它的?”巫師這樣問,語氣一聲比一聲古怪,“換水?喂食?待在水艙睡覺?”
“不然呢。”艾格朝海面放下繩子,浪花在舷旁翻着懶洋洋的白沫,“一個動物看守員還需要什麼本事?”
“我哪知道,所以我來看看,據我所知,這些可不是正常水艙看守會幹的事,尤其是在這些怪事發生之後。”雷格巴說,“看你睡得那麼香,你一定不知道昨晚甲闆之下有多少噩夢,我沒睡多久就被驚醒了,大半夜的,那可真讓人懷疑自己的眼睛——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人魚出了池子,還有那空掉的餐盤……它吃東西了?”
艾格瞥了他一眼:“任何動物都需要進食。”
“它吃了什麼?”他趴上船舷追問。
巫師口口聲聲人魚是他從未見過的大海神秘動物,但話裡話外,總像是一副了解什麼的樣子。
“你覺得它應該吃什麼?”艾格反問。
雷格巴一時沒吭聲,隻是沉思着轉了轉手腕上的枯枝鍊子,艾格注意到那些枯枝已經塗上了桐油。
索具聲與腳步聲傳來,陸陸續續地,船尾開始冒出些許人影,輪船開工的時間到了。
不遠處的船舷邊有幾人在下漁網,船員們轉過身,一張張黯然無神的臉孔晃在晨光裡。顯而易見地,人們剛剛經曆一個不太舒适的夜晚。
桅杆吊屍之事還沒後續,大船的管理者還在進行着一無所獲的盤查詢問,哪怕頭頂的太陽再晴朗,陰霾的一天也已經開始了。
雷格巴臉上同樣露出了一點憂慮。
“還是那句話,這艘船沒有想象得那麼安全。現在是一個死人被不知不覺吊上了桅杆,哪天就可能是一個活人出現在上面,不是嗎?”
他望着頭頂白帆說:“可以的話,最好搞清楚怪事是怎麼發生的,隐秘無聲的死亡方式太多了,搞清楚了也能知道怎麼避開。”他瞥了艾格一眼,“我希望這艘船是安全的,相信我,如果你現在出了什麼事,除了那老頭和那大個子,我肯定是這艘船上最先哀悼的一個。”
随後他認真道:“我的建議是,在我把事情弄明白、或者那條人魚被送離潘多拉号之前,你最好離水艙遠一點,怪事可以從志怪動物身上找起——至少巫師是這麼想的。”
艾格的回應是拎起水桶,朝水艙走了過去。
“……好吧。”雷格巴已經适應了這種一頭撞上高牆的憋悶感,“脾氣最壞的那個注定是老大。”
他原地站了片刻,轉而走向伊登,棕發青年看上去是一副有問必答的好脾氣樣子。
那空掉的餐盤正拿在伊登手裡。
雷格巴直接問:“人魚吃東西了對嗎?它吃了什麼?”
伊登頗感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确實有問必答:“它什麼都吃,艾格給它遞什麼,它就吃什麼。”想了想,補充道,“最喜歡的好像是果子,各種各樣的果子……它還會吐核。”
雷格巴愣了一會兒:“你确定?”
這下子伊登沒應聲。他其實不太樂意跟他講話,他不知道這個奇怪的異域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怎麼突然就和艾格熟了起來,交流時還要躲在一邊、避開旁人,像是有什麼秘密的樣子,明明他才是和艾格共享着偷渡秘密的同伴。
雷格巴還在問:“這麼多天夜崗,你們有遇到危險嗎?我是說,任何古怪的事情?”
“古怪的事?”
危險與古怪的感覺始終如影随形,可那往往存在于人魚的神情和眼神,不是言語可述的東西。
“你也看到了。”伊登說,“昨天晚上,它看人的樣子——尤其是它看艾格的樣子……怪可怕的。”
木門大開着,屋内的艾格正在走近水池,他的背影遮住了人魚的神情,門邊的人隻能看到一條優美的黑尾慢條斯理地在水中劃擺,水聲輕柔又和緩地響起在艙室。
雷格巴眉頭皺了又松,沉吟片刻:“但……事實上,一整晚的相安無事,什麼怪事都沒發生,是這樣吧?”他問,“一直是這樣嗎?”
“話是那麼說……”伊登閉了嘴,他就知道這種感覺沒法跟人講清。
雷格巴又是朝屋内觀察許久。
艾格去到人魚的另一側,志怪動物的面孔就清楚地出現在了光亮裡。他走近,提桶,站在那兒倒水,它始終仰着頭,目光跟随那一舉一動,從門外錯差的視角看來,那張蒼白臉頰幾乎在往池邊長腿貼靠。海水嘩啦啦倒進池子,黑色魚尾溫順避讓。
一隻腳不知不覺踩上了門檻,伊登轉頭,就聽見身旁之人自言自語般的納悶聲:“難道……那是種天性和善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