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歐陽春趕到了揚州。他在院街的二葷鋪裡喬裝作打尖的行客,要了一角酒,兩碟菜,慢悠悠地吃吃喝喝,目光卻盯着對街的秦樓楚館,觀察進進出出的遊冶嫖客,狂蜂浪蝶,有如鷹隼搜尋枯草中狡兔行迹。
已是傍晚時分,金烏垂山,玉兔東升,夏日裡暑氣未消,仍是蒸得人渾身津津是汗。忽地,遠處官道上傳來嘚嘚馬蹄之聲,歐陽春目光瞟到一匹俊俏白馬馱着個青衣相公從門外閃過,歇在了妓館門前。那青衣相公滾鞍下馬,叩了叩半掩的院門。老鸨開了門,邀這人入内。相公跟老鸨作了個揖,輕車熟路地往裡頭去了。正是他回身給老鸨作揖的當兒,歐陽春瞧清楚了來人面目。
這相公生得白淨面孔,一對斜插入鬓的劍眉,卻搭雙吊梢細眼,唇上有髭,是副端正相貌。歐陽春行走江湖,最是知道些消息,比如這張數,負一身頂頂好的内家功夫,歐陽春知道得詳細,連他迷上揚州栖霞館裡的婦人,也一清二楚。
歐陽春将碎銀擲進酒碟中,起身下樓,繞進妓館周邊無人窄巷當中,意欲潛入。
院中幽靜清涼,别是洞天。天色黯淡下來,斜晖脈脈,芭蕉影深。一路穿花拂柳,老鸨引路在前,張數垂手跟随在後。老鸨侃着些無關緊要的閑話,大多是姑娘幾月幾日做了甚麼女工、吃了甚麼稀奇糕點、聽了甚麼街坊鄰居的笑話如此這般。
張數興緻頗高,往日老鸨叨唠這些閑言碎語,他最是懶得理睬,今兒卻不時搭上三兩俏皮話,逗得老鸨咯咯笑。将近了弄柳塢,張數道:“媽媽可聽說過白鳳玉露桃?”
老鸨道:“哪個不知?那真是松江一絕。皮軟薄如鲛绡,肉晶瑩如冰雪,汁甜如蜜,入口即化,便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哪裡又比得上?隻可惜熟桃易朽爛,不消三兩日,便腐得隻剩一灘肉汁了。住宮裡的龐貴妃欲要啖上一顆,皇上便是要遣日行八百裡的神騎,在松江府用冰雕的匣子裝了,沿途驿站還要備換用的冰匣,一路乘騎,一路換匣,披星戴月地送進宮裡去的。老身此生隻吃得一次這玉露桃,是在官家宴席上,個個頂大,便如老身拳頭一般,那滋味可謂是人間仙品。”
張數笑道:“不是張數不敬,卻是媽媽未見識到,那玉露桃兒個大的,該如碗口大小。”
老鸨道:“空說無憑,相公給老身瞧見了才算數。”
那張數解下鼓鼓囊囊的褡裢,從中捧出好大一隻黑木匣,老鸨這便湊上來瞧稀奇。黑匣啟開,老鸨隻覺冷氣撲面,渾身清涼如入冰雕玉琢的洞天當中。定睛瞧去,隻見黑匣中墊着極大一塊冰,絲絲白氣蒸鼓出來,上頭鑿了三個凹入的孔洞,堪堪嵌住三隻玉露桃,顔色鮮美如熔金落日、殷紅飛霞,個個正如張數所說,有碗口大小。
老鸨正要驚歎,卻不料張數阖上了匣子,雙手恭敬捧了,奉到老鸨面前,道:“若是媽媽肯教張數贖了分岚走,不止這三隻玉露桃,張數還有好些珍奇贈送,孝敬媽媽。媽媽也曉得張數為人,不須遲疑。”
老鸨接過張數手裡的匣子,笑道:“相公與分岚兩情相悅,老身哪有棒打鴛鴦的道理?老身隻有替相公與分岚高興的。”
張數作揖道:“張數便在此替分岚謝過了。”
進了弄柳塢,便聽琵琶聲嘈嘈切切,待張數入内,老鸨便屏了門退去。
天色轉暗,暮色薄扉。歐陽春借院中扶疏草木,繞到弄柳塢後院當中,如同壁虎般扒在窗外,用唾液濡破了窗紙,将眼睛擱在小孔上往裡瞧,第一眼瞧見的便是那喚作“分岚”的婦人。
分岚斜斜坐在梨木雕花妝台前,寶髻堆雲,錯以珠钗,雪青單衣,罩以鲛紗,玉頸微弓,正借着燭光撥弄着琵琶試音,铮铮忽弱忽強的弦聲時斷時續,不成曲調。張數身上褡裢也不除,隻倚着團花月窗,也不作聲,隻聽她漫奏琵琶。歐陽春忖道,這婦人雖非傾城之姿,卻别有風韻,也不怪張數迷戀。
分岚從鏡中見了來人,這才起身喚侍女為張數接風洗塵,而自己則親手煎煮團茶。
兩人相對而坐,笑談片刻,張數才将贖身一事說與分岚聽。歐陽春暗自歎氣,心說不知這婦人可曉得成全這段風流的卻是一條人命。
房中金獸吐煙,暮色低拂,正是二人情濃之時,忽聞叩門聲笃笃。歐陽春聽聞,立即警覺起來。
分岚起身開門。那門外卻是老鸨領着個錦衣人。分岚回頭瞥了張數一眼,問道:“媽媽,你這是甚意思?張爺今晚還宿着哩……”
“女兒莫錯會媽媽意思,今兒這位爺想見的非是你,而是你屋裡坐的那位……”老鸨朝屋裡丢了個眼色。
屋内傳出張數聲音:“是李朋友罷。請進請進。”
張數走上前去,向分岚輕聲道:“你且回避,我與李公子三言兩語便說完了。”分岚聞得此言,低不可聞地歎了氣,随老鸨出了弄柳塢。
待屏了門,李公子納頭便拜,張數卻不去扶他,隻是笑吟吟地看他拜下了,嘴上說着:“李朋友忒多禮。”
那李公子擡頭時,窗外歐陽春見得他摸約弱冠之年,面目清瘦,右眉上一道深可見骨的舊疤貫過,乍一看,仿佛斷在了眉腰。
歐陽春心中一驚,納悶暗道:“這不是福安客棧裡攪和事的書生麼?”
>>
翌日,妓館前打馬來了個年輕公子,着一身月白袍子,聳秀俊美,燦若明珠。公子在門前滾鞍下馬,見妓館前圍了一衆人,個個引頸眺望,便向一老者詢問:“敢問老父,這處是出了何事?”
老者打量這公子,見他氣度不凡,便向他坦言道:“昨兒夜裡,這處瓦欄不知怎地竟走了水,燒掉了半邊院子。館裡鸨母正急切,叫來官府,正徹查走水一事。”
公子同老者道謝後,便兀自攢眉心想:“若不曾走錯,此處便是張數宿妓之所。算日子他應比我先至半日,該是昨夜裡回到了妓館。也正是昨夜,這地兒走了水。這水走得必有蹊跷。”
原來這位公子便是追蹤張數直至揚州的白玉堂。
正思忖着,妓館門裡走出一隊公人,搡攘圍觀衆客。老鸨從後面趕出來,喊道:“各位爺,沒查出個所以然,這便走了,把奴家一衆孤女寡母置于何地?”
為首的公人哂道:“我們已依照你這鸨兒的話前後搜尋過了,半個人影也無。依我們看,這院子隻是尋常走了水。你要讨公道,向老天去讨罷!我們可管不了!”
老鸨聞言,坐在門檻上大哭大鬧起來。公人們一面望外走,一面交頭接耳,暗唾:“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