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哪吒帶回了東海。

為了掩藏他的氣息，我還特地拿出了龜丞相送給我的一枚法寶。

龜族擅長躲避與斂息，我還小的時候，龜丞相想将他這門絕技教給我，可我學不會，于是他便給了我一片龜甲，說注入仙力就可以暫時收斂氣息。

我現在将這片龜甲找出來，送給了哪吒。

“你最好變幻一下樣貌。”在他将龜甲揣進懷裡以後，我提醒道，“我父王大概還記着兩千年前你大鬧東海的事，不會願意讓你進東海的。”

他扯了扯唇角，似乎不大高興，嘴裡嘟囔句了什麼，我疑惑地想要側過耳去聽清，他卻突然打住了抱怨。

“知道了。”然後哪吒很配合地使了個術法，将自己變作一個魁梧男子，肌膚黝黑，濃眉大眼。

我不由得在他的新形象面前陷入了沉默。

哪吒問：“怎麼？你這是什麼表情？”

我歎了口氣：“我父王……大概不喜歡你這形象。你要是就這樣跟着我進龍宮，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将你趕出門去。”

哪吒“哦”了一聲，又變了變，這次将自己變作普通文弱男子的相貌。

我清了清嗓子，有點猶豫要不要把正堵在喉嚨裡的那句話說出口……幾番思量之後，我最終還是決定道：

“你能不能……不要變成男子？我父王會多心的。”

哪吒滿臉的莫名其妙。

我提醒：“我父王正在給我找對象呢。”

哪吒還是不配合，自然而然地反問：“所以呢？”

我隻好又歎氣：“你這樣，他會誤會的。”

“誤會什麼？”哪吒又問。

我：“……”

他怎麼突然開始腦子不開竅起來？

我實在忍不住，帶着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開始強調事情的嚴重性：

“他會誤會你要當東海的女婿……不出三天，他就能把全天庭和四海認識的神仙水族都叫到東海去喝喜酒。你真的想這麼快被抓回去嗎？”

哪吒這時才慢吞吞地“哦”了一聲，陰陽怪氣地道：

“原來你是擔心這個，我還以為我在你身邊，會擋了你的姻緣呢。”

“……你不是已經擋了嗎？”既然他主動提起這件事，我也不客氣了，低下眼，淡淡地提醒他，“我去問了月老，他說是你斷了我和許仕林的紅線。”

我看着地面，猜不透哪吒此時的神态，但聽見他的語氣有些冷嘲熱諷的意思。

“哦，原來你這麼中意文曲星，”他涼涼地道，“不如選個良辰吉日，我來做主，為你們重新牽線？”

“不必了。”他這話說得我有些難堪，好像我有多離不開情情愛愛似的，兩千年前纏着他，兩千年後要纏着文曲星。

我悄悄握緊了拳，克制着，重新和他談起正事：

“……總之，煩請你再換個形象吧，盡量不要引起我父王的注意。”

我才說完，就聽見他冷哼一聲，念叨了一句“麻煩”。

……明明現在冒着不敬天庭收留他的人是我，雖然這是我該還他的，但他也太嚣張了。

兩千年了，他為什麼始終一如既往呢？

我才剛動了這個念頭，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見哪吒變成了一支荷花。

他不願意化作女身，竟然直接選擇了不當人。

我在荷花墜落到地面之前，将它握在了手心裡，恍惚了一瞬，才反應過來發生什麼，連忙趁着還沒有人來查探哪吒的行蹤，潛進東海去了。

一路上，許多沒見過荷花的小魚小蝦們好奇地湊了過來，躍躍欲試地想要啄上兩口，我慌忙将荷花護在胸前，擡袖驅走了這些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們。

和總是鬧騰着的哪吒不同，淡粉色的荷花看着就讓人安心凝神，寂靜恬淡。

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選擇變成荷花。

我捧着花回到寝宮，才找到花瓶将它插進去，珠簾就一陣輕顫，總是跟在我身邊的蚌娘出現了。

“三公主，您回來了。”她親昵地和我打着招呼，“菩薩突然前來召您，是有什麼要事嗎？”

“有一些，”我誠實地答道，“剛辦完一件，回來歇歇。”

“您帶了花回來……？”她側頭看向我手中的花瓶。

我假裝随意地松開手，離開花瓶附近，絞盡腦汁地想要轉移話題，但是失敗了。

我隻能幹巴巴地道：“嗯……是啊，不過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花。”

“荷花，”她卻往前一步，盯着那清麗的花朵，若有所思地道，“是從南海摘來的嗎？我聽說菩薩的池子裡種滿了荷花。”

“不，”我澄清，澄清的同時編造了一個謊言，“這是我在凡間偶然遇到的有緣之物，和菩薩無關。”

蚌娘卻不知怎的，聽了這話以後，還若有所思地一直看着那花。

我怕她看出哪吒的漏洞……雖然哪吒看上去好像沒什麼漏洞，但我做賊心虛，感到不妙，連忙開口，将她的視線吸引到自己身上。

“你生在海裡，長在海裡，卻很了解荷花。”我道。

我隻是說了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語，蚌娘卻顯而易見地立即緊張起來，前言不搭後語地辯解道：

“确實有些了解，但隻是偶然聽說，絕對沒有刻意打探的意思。”

……她突然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荷花有什麼值得打探的？

我沒想明白，又聽見她小心翼翼地問：“三公主還是放不下嗎？”

“什麼？”我疑惑地問她。

蚌娘舉手行禮，不肯說明何出此言，隻對我道：“奴婢失言了，請公主見諒。”

“你失言什麼了？”我仍舊不解。

她跟着我許多年頭，想來是清楚我的脾氣，見我到這個地步了仍然一臉茫然，才終于明白我并沒有裝模作樣，而是真的對她在說什麼一無所知。

于是她做出一個下定決心的表情，問我：“三公主當真不知道嗎？還是此事隻是巧合？”

“……你有什麼就直說吧。”我不想再和她兜圈子，直接道，“我又不會怪你。”

“我聽說龍王催您去找夫婿，您不大樂意，回來之後神思不屬，之後又帶回荷花，您心裡或許還在記挂着故人嗎？”蚌娘這下直接了。

可我仍然不明所以：“故人……？我帶回荷花，與他有什麼幹系？”

聽她說話的語氣，也不像是發現了這荷花是哪吒的障眼法。

“那鬧海的哪吒，後來不就是借荷花重生的嗎？”蚌娘又問，問得坦蕩，仿佛天下人都知道有這麼回事。

但問題是，我不知道。

“是嗎？”我抿了抿唇，如實答道，“我還是頭一回聽說 。”

從來沒有人在哪吒自刎後，再在我面前提起過他。

“你先下去吧。”想到這裡，我便莫名有些疲倦，揮揮手，道，“我這邊的事，就不用再禀報父王了。如果有人要來尋我，你也替我擋了，我想休息會兒。”

蚌娘還想說什麼，我卻沒了和她交流的想法，擡眼輕輕從她臉上掃過，她這才低頭退下。

孤寂的寝宮重回安甯。

我随便找了椅子坐下，問：“她說的是真的嗎？”

然後又自嘲笑笑：“我還是頭一遭聽說呢，沒想到她從來不出東海龍宮，消息卻比我靈通得多。”

沒了外人，哪吒這才現身。

一陣紅光閃過，他恢複了人身，問也不問，就自己找了個位置坐下，語氣随意地道：

“是，我當初自刎，剔骨割肉還父母生養之恩，肉身早已破敗，師父便想出個用荷花與蓮藕重塑我身的法子。”

“那大概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問他。

“記不得了。”他說。

我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