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我才輕輕地開口，打破寂靜：

“那時候，我也想過去救你。”

他沒接話。

我補充：“但大家都說，人死不能複生，何況你已經變成那副模樣，我就算闖到地府，鬧上天庭，也沒人能幫我。”

記憶畫面一幕一幕接踵而來。

李夫人見到我便掩面哭泣，金吒木吒關上李府大門，父王說要關我禁閉，母後握着我的手硬生生勸了我幾天幾夜，沒有合眼，沒有休息。

但我仍然在他們的阻撓下一意孤行，我去找哪吒的師父太乙真人，我問他能不能把哪吒救回來。

太乙真人潑出去一杯水，說：“覆水難收，三公主。”

我沒有就此罷休，而是擡手調動仙力，滲進地裡的水一縷一縷重新凝聚到空中，一滴不差。

太乙真人兩手背在身後，擡着下巴，眯着眼睛，看了那水團半晌，舉起拂塵。

我沒來得及阻止，他就用真火将那團水一瞬燒幹，“咝”的一聲，一陣清風刮來，霧氣消散，什麼都沒有再剩下。

“天意如此，你能如何？”他問，“杯水能止山林之火乎？”

我不知該作何反應，呆呆愣在原地，直直地看着太乙真人，眼睛眨都沒眨。

太乙真人歎了口氣，又道：“天外有天，三公主，它壓在我們所有人身上，你鬥不過它的。哪吒也想鬥，結果你看見了，他險些牽連了陳塘關所有無辜百姓，最後隻能用命去填。你呢，你能像他那樣，有牽連東海的勇氣嗎？”

我沒有。

我擡起腳，往後退了一步。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覺得我欠哪吒的，不僅是因為我沒有履行帶他去東海的承諾，還有一個原因，是我曾經狼狽地在他師父太乙真人面前選擇了放棄他。

哪吒敢和天鬥，我卻隻會逃跑。

我是個膽小鬼，他知道了，大概會很失望，畢竟我之前在他面前留下的為數不多好印象裡，就包括勇敢這一條。

但結果我并不勇敢。

我沒有和他說我去找過太乙真人的事情，也不願意說，哪吒便隻聽到了那句我想救他，但大家都說人死不能複生。

他露出嫌棄的表情，語氣生硬，表情也很古怪。

“自作多情，”他硬邦邦地道，“哪裡輪得着你來救我。”

我沒有答話，他又道：“況且我那時候和你說了，走。……你若是再遇到這樣的事情，走得遠遠的就是了，管那麼多做什麼？你又幫不上忙。”

我想了想，依稀從回憶的角落裡找出他自刎前，遠遠看見我，對我作出口型，讓我“快走”的場景。

嗯，确實是有這麼回事來着。

“是，”我彎了彎唇角，淡淡地道，“我确實自不量力。”

我竟然自以為是地去找太乙真人，求他救哪吒。

哪吒是他的弟子，他自然會想辦法救哪吒，我自作多情什麼呢？

他嘴上和我說着天意難違，最後還不是默默自己把哪吒複活了？

我兩千年前到底都在做什麼，怎麼現在回憶起來，樁樁件件，都那麼可笑？

想到這裡，我有點坐立難安，渾身不舒服，于是站了起來，對哪吒道：

“三太子就在這裡呆着吧，我吩咐了蚌娘，她不會再随便闖進來了。我去隔間，就不打擾您了。”

才一起身，袖子就被拽住，我疑惑地回過頭，哪吒被燙到一樣迅速松開手，臉上露出懊惱神色。

“别誤會，我可沒有要留你的意思，”然後我聽見他道，“但你把我帶到了東海，就急着把我甩下，這債是不是還得有點輕松？”

“那你的意思是……？”我問。

哪吒停頓了一會兒。

在我懷疑他到底有沒有想明白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他終于擡起下巴，對我道：

“這陣子隻顧着躲天庭神仙了，沒什麼機會休息，你……”

他又停頓了片刻，才道：

“你去收拾個地方，讓我歇會兒。”

我靜靜地想了想：“你想怎麼休息？”

“都行，”哪吒這下對答如流了，“總之你給我收拾個地方出來。”

我把目光落到了房間裡唯一一張大床上。

哪吒立刻補充條件道：“不要那裡！”

我提醒他：“那就沒有别的床了，隻有矮榻。”

“也行，”哪吒抱臂，神氣地吩咐道，“你去收拾。”

有什麼好收拾的？

我裝模作樣在矮榻上擦了擦空氣，回頭無辜地看向哪吒，哪吒把臉仰到天上去，一邊維持着不想和我過多攀談的表情，一邊大步走來。

我眼見着他一擡腳就上了榻，轉身就要走，卻又被他叫住：

“喂。”

我不明所以地轉過臉看他。

他懶洋洋地道：“守着，有人闖進來怎麼辦？”

我：“不會的。”

“絕對不會？”他問。

我不敢下這個保證。

哪吒滿意地笑了，眼睛微微迷了起來，神情前所未有地放松，語氣裡也帶着點愉快。

“就這樣，你在這裡等着。”他對我道。

我很難給出合适的反應，隻能有些不大情願地“嗯”了一聲，面對着他，找個位置坐下來，卻又被提點道：

“轉過去，别看我。”

……真是小少爺脾氣，要求一個又一個。

心裡雖然是這麼想的，但在動作上，我還是乖乖轉過身了。

哪吒這下徹底沒了聲響。

我之前在紫竹林修行，常年靜坐，此刻閑來無事，索性又恢複了修行入定狀态，筆直端正坐着，目不斜視，靜心冥思。

好一會兒，我才從那冥想狀态中抽身，意識到哪吒就在我身後。

海底黑暗，所以龍宮的裝飾品總會挑些能發光或者能反光的東西。

我桌上就有大大小小許多面鏡子。

借着這些形狀不一，或方或圓的鏡子，我悄悄看了眼鏡面裡身後的哪吒。

他閉上眼睛，不知道有沒有在休憩，伸長了右手，手裡虛虛抓着我衣袍的一角。

力道很輕，動作幅度很小，親眼看到以前，我竟然完全沒有察覺。

我不由得疑心自己看錯了，或者又誤解了他此舉的用意。

因為想要搞清楚是怎麼回事，我轉過頭，哪吒恰好松開手，翻過了身，用背影擋住我的眼神。

他松手的動作也是又輕又快，我一回過頭，他就已經是背對着我的狀态了，讓我一時之間不好分辨剛才看見的是什麼。

果然是錯覺嗎？

他為什麼要抓着我的外袍呢？

不過他好像真的睡着了，神仙明明不用睡覺的。

我擡起手，掐了個法訣，牆壁上嵌着的明珠霎時暗了下來，四周變得一片漆黑。

我也有些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