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入祖國疆土,女人恍若隔世。
她在南城舉目無親,父親跟繼母離異後,繼母帶着兩個孩子改嫁,更别提關系極淡薄的親戚們。
而那個男人。
紀搖光攔下出租。
——那個男人三年前病死了。
紀搖光不想承認他是“父親”,定居國外的日子,她填寫過無數文件資料,父親那欄永遠空出,仿佛沒有此人的存在。
她不願意他參與她的人生,即便隻是個名字。
“搖光!”
車窗升至一半,耳畔傳來呼喊。
紀搖光回頭尋找聲音源頭。
不遠處,謝思遙的身影逐漸放大,墨色裙擺拍打着女人纖細的小腿,在身後肆意飛舞。
“趕上了……”女人堪堪停下,額頭沁滿汗,似喘不過氣來,彎腰吸了一大口,才笑盈盈擡起臉,妩媚的五官如初:“阿光,好久不見!”
還是那般張揚的模樣,紀搖光心想。
高中時期的謝思遙是“萬人迷”,在一衆矮小扁平尚未發育成熟的學生中,這姑娘屬實“鶴立雞群”,不僅手長腿長,連身體曲線也出奇早育。
“好久不見。”紀搖光挪動往裡坐:“上車吧。”
“你下車才對。”謝思遙拉開門,用下巴劃方向:“我開車來的,就停在斜對面。”
于是街景倒退,紅綠燈閃爍下,車内寂靜得有些陌生尴尬。
紀搖光先開了口:“過得好嗎?”
謝思遙頗為意外地看她一眼,笑道:“還行。”
一頓,又繼續說:“謝謝你過來……”
“謝什麼。”紀搖光聲音淡淡:“都是同學……”
“不。”
謝思遙耷下眼皮,睫毛陰影打在鼻梁上,像一重用濃墨暈染出的大山。
她啟動車子,目光含了霧,濕潤又深邃:“苗苗很希望你來。”
“……”
紀搖光不解。
她和魏苗的關系,僅是當了三年同桌,期間隻言片語,年歲太久,早已忘卻。
如今謝思遙卻說,魏苗希望她來……?
魏苗為什麼希望她來?
紀搖光沒問出口。
獨自生活十幾年,她學會緘口不言,知道的越少,便不會被情緒和世俗紛擾。
窗外掠過街燈,半明半暗在車内閃爍。
她們一路無話,直到目的地,謝思遙停好車,又繞至副駕駛替紀搖光開門,解釋道:“這兒是苗苗的家,她五年前買的公寓。”
紀搖光跟着下車,眼前燈火輝煌,公寓裡卻傳來隐隐争吵。
“你要是不介意,這幾天就住這吧。”謝思遙輕輕踢掉高跟鞋頭的泥,繼續往前走,長發散在腦後,又說:“算了……先進去。”
屋裡坐滿魏家親戚,一名嘴唇豔紅的女人站在燈下大聲說話,毫不忌諱。
“……苗苗當年不是移到我名下,你們家能有今日?!你們生鑫鑫的時候哪裡想過苗苗?還不是我花錢養她……”
“哦唷!”另一名女人托起手,擡高嗓門不依不饒:“你才養多久呢我問你?一年不到就把苗苗趕出家門,魏芷茹,别以為我們都不知道你打的什麼如意算盤!”
魏芷茹滿臉通紅,指着她大罵:“方慧你有什麼臉說我?那年苗苗生病你連個人影都見不着,現在冒出來想要苗苗的房子,我呸,不要臉!”
“說誰不要臉?說誰?最不要臉的就是你們魏家……”方慧伸手要推魏芷茹,被謝思遙擋住。
“夜深,各位長輩請回吧。”
“思遙,我們可都是苗苗的親人……”
謝思遙轉頭看向各位,語氣平平:“我不止一次說過,苗苗生前立過遺囑,這套公寓跟你們沒有半分關系,請你們離開。”
“怎麼沒關系!”魏芷茹急吼吼上前,道:“我是她姑姑,苗苗小時候和我可親了!以前家長會都讓我給她開……”
“魏阿姨!”謝思遙定定站着打斷對方,她面對一屋子人,像在無形對峙:“遺囑繼承人已經來了,您說什麼都沒有用。”
衆人皆驚,才恍然發覺屋内多了個陌生女人。
在無數注視中,紀搖光慢慢皺眉,她聽懂了,但不解,還有驚訝。
魏苗,她十五年前的高中同桌,把賺錢買的公寓,給了她。
這些詞語組合彙聚成一句話,一個事實,像一道道光斑,将紀搖光的心髒灼出無數口洞。
人群唏噓。
“這是誰……”
“……怎麼來了個見都沒見過的?”
“我就說養白眼狼,把房子給外人……”
字裡話間不怎麼好聽。
聞言,謝思遙徹底垮下臉,揚聲反駁:“對苗苗而言你們才是陌生人,我已經聯系好律師事務所,明天會有人來整理資料準備過戶手續,如果再鬧,别怪我喊保安趕人!”
紀搖光望着她纖細颀長的背影,恍然想起十五歲時,少女與她的好友也曾這樣護過她。
那時候的紀搖光渾身傷痕,頭發被剪得坑坑窪窪,謝思遙和魏苗從巷子裡鑽出來,趕走放肆大笑的男生們,還替她撿起校服外套。
青春時期的友誼無非就是小賣店五毛錢的冰棍,被食用色素拉滿絢爛,入喉冰涼刺激。
謝思遙和魏苗湊了一塊錢,把整根冰棍給她,剩下的她們兩人掰斷分着吃。
“要不就在公寓住,也方便參加葬禮。”待那群人徹底走後,謝思遙恢複笑眯眯的模樣,與之前判若兩人:“你放心,苗苗不是在這走的。”
紀搖光拉扯回思緒,搖頭道:“我沒介意。”
“噢……”
“但有幾個問題。”
室内略微昏暗,謝思遙走去玄關開燈,“啪嗒”一聲,視線忽地清晰起來,甚至有些刺目。
女人仍站在開關前,望着這邊:“什麼問題?”
紀搖光下意識眯起眼,謝思遙的影子拉長在牆角,她望着她搖晃的陰暗,終于問出了想問的。
“魏苗,為什麼要把房子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