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食過後,桐花帶着薛慎去見姗姗歸來的程老爺子。
一身灰色寬袍大袖老儒生一般的大夫,面色紅潤須發皆白,看起來慈眉善目極了,但等對方一張嘴,就知道這慈眉善目全是虛的。
“我老人家是治病救人,又不是要去劃拉閻王爺的生死簿搶人生意,閻王要你三更死,誰能留你到五更?我一個普普通通行醫救人的老大夫,又不是人參成了精擡手就能給人續命,你再催我這藥也變不成起死回生的仙丹丸子!所以,你催催催,到底催的是病人的命還是大夫的命?!”
藥房裡老爺子罵罵咧咧的聲音傳出來,桐花聽的一笑,“老頭子還是這麼中氣十足。”
“外面是哪個煩人精在說我小話?”老爺子扯了嗓子喊了一句,“不是說要請我回來救你剛劫上山的小心肝嗎?人呢,還不趕緊把人帶過來,難道還等着我這腿腳不靈便的老大夫自己找上門去不成?!”
被當面陰陽怪氣的桐花面上一副果然如此的笑,她掀開門簾,帶着薛慎進了藥房。
做大夫的人眼睛都尖,尤其是自己昨日才剛剛處理過的傷口,程老爺子視線在人身上剛掃兩眼,就發現自己包紮好的傷口被動過,當下臉色就不好看了。
“又要看大夫,又不遵醫囑,大夫們都是大羅神仙嗎,一個個的天天上門治病跟讨債要命似的!”老爺子走到薛慎跟前,語氣不善的問,“你這手臂誰給包的?這是打算廢了你這右手好讓你變成殘廢美人賴在我們山寨不走?”
桐花瞧了一眼,瞬間了然,替薛慎解釋了兩句,“之前和人動手了,估計是扯到傷口自己重新包紮了一遍,顯然,慎公子的水平和您老相差甚遠。”
老爺子氣哼哼的瞪了她一眼,扯着人去一旁,手腳麻利的重新包紮傷口。
薛慎沉默的坐在那裡,他也是動手之後才想起手臂上還有傷,想起自己在地牢裡殺人半盞茶包紮一炷香的場景,少見的,他竟生出了一點窘迫。
大約每個有良心的病患在醫者仁心的大夫面前都會有這樣的愧疚,雖然,他此前作為一個其他大夫眼裡極其糟糕的病患從未體會過這種情緒。
傷口處理好後,程老爺子瞧着桐花不耐煩的趕人,“我現在要給病患問診了,你這個礙事的還不趕緊走?”
桐花依言離開,沒多說半個字。
反正自打她将美人擄上山之後,老爺子就陰陽怪氣的不肯給她好臉色,不用想,兩人分歧的根源近在眼前。
“小兔崽子,這會兒倒是聽話了,”老爺子一邊收拾藥箱一邊嘀嘀咕咕,“之前怎麼不見你聽勸呢。”
薛慎做他安安靜靜的病人,看着老爺子望聞問切,一刻鐘之後,對方神情凝重的收起了藥枕,略略思索了一下才道,“大夫治病不治命,你這病能治,毒也可以解,但所花費的力氣和錢财都非同一般。”
“我聽小寨主提過,”薛慎點了點頭,“無論耗費多少,都不成問題。”
“每個找我治病的人都這麼說過,”老爺子輕嗤一聲道,“但是真正舍得傾家蕩産保命的,寥寥無幾,年輕人,你還是先等我寫完了方子再說吧。”
飄蕩着苦澀藥香的房間裡,老爺子坐在桌案前斟酌着下筆,很快,紙上寫滿了各類藥材的名稱,等墨迹晾幹後,他将那張藥方遞到了薛慎面前,“先看完你治病所需,再說其他。”
大夫們的字通常都寫得格外有特點,但再有特點,也改變不了藥方上面第一行直白的寫着“黃金千兩”四個大字。
老爺子好整以暇的給自己倒了杯茶,對眼前這年輕人的處變不驚有了一點印象。
薛慎繼續往下看,繼黃金千兩之後,下面的藥材名稱一個比一個名貴,一個比一個稀奇,更甚者有許多,他連聽都未曾聽說過。
如此奇誕的藥方,很難不讓人懷疑真假。
事實上,薛慎心中也生出了一點懷疑,他倒不覺得對方是意圖訛詐錢财,但故意作弄他,還是有可能的。
畢竟,因為那位小寨主的緣故,對方好似很不喜他。
程老爺子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眼前年輕人的顧慮,他面色沉了沉,冷聲道,“老夫從不拿病患開玩笑。”
“抱歉。”薛慎道歉,閉眼思忖着眼前這張藥方,錢的話雖然數額有些大,但也并不是問題,隻是上面這其他珍稀藥材……
“藥材我會着人盡力尋找,”薛慎看着程老爺子道,“但有些藥材實在太過偏門,可能還要大夫您助我一臂之力。”
“上面這些藥材,能找到最好,找到了用在你身上,我能保你全無後顧之憂,”老爺子道,“若是找不到,能替代幾分藥效的藥材也是有的,但我要提前說清楚了,同樣是能把人治好,有的治好是讓你補足先天元氣恢複如初,之後百無禁忌,有的治好則是做個平平常常的普通人,雖然不是藥罐子,但也需要平日裡多加看護。”
“你自幼天資如何,自己應當最清楚,往日力不從心之處,多是傷病奇毒作怪,隻要徹底根治完全,日後你将再無瓶頸。”
“至于從前那些大夫告訴你的諸如壽數有礙天不假年的話,你也可以盡數抛諸腦後不去在意了。”
這番話之後,老爺子不再多說,自己去藥房看其他病患去了,獨留薛慎一人坐在這裡思考。
手中的藥方輕薄薄一張紙,但這分量于薛慎而言,卻是實打實重逾千斤。
他自小早慧,很早就記事,所以,很清楚自己今日能坐在這裡求醫問藥的原因。
作為先太子一脈的唯一骨血,太子妃懷胎十月時飽受驚吓與颠沛流離,早産的他先天根骨就差,還有着胎裡帶來的弱症,可以說是早早就與藥為伍。
等他從三歲開始學文習武之後,身體帶來的影響更甚,明明他清楚自己可以做到且能做得更好,但偏偏就像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一樣,處處束手束腳,總是無法随着自己的心意恣意施展。
薛慎越早慧,就越是為這樣的身體感到焦慮與痛苦。
在想要變強的人眼裡,這樣的弱就是原罪。
後來,他漸漸長大,在權勢傾軋之中,成為了無數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想要他死的人太多,身中奇毒不過是其中一樁。
雖然解救及時,但餘毒未清的他身體狀況變得更加糟糕,每一個為他看病的大夫,都遺憾無奈的告訴他說,他今後壽數有礙天不假年,甚至可能活不過十五歲。
薛慎是一個從不信命的人,他向來最信自己,他不想死也不願死,無論是用什麼手段,他都要活,并且,他還要好好的活。
因為他的身份與病弱,他成為了某些野心家眼裡最好的傀儡,薛慎并不抗拒被利用,有價值的人才有活着的機會,至于那些沒有價值的,早已在權勢傾軋中成為了無人問津的犧牲品。
幸好,在留下血脈前,許多人都不希望他死,他便也掙紮着活到了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