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寒涼,去馬車上談吧,”院子外桐花提醒薛慎,“慎公子應當沒忘記你身體情況如何吧?”
薛慎默了一瞬,遣退身邊侍從,先一步上了馬車。
車内懸着兩顆散發着微微光芒的明珠,還有一盞明燈,桐花在薛慎對面坐下後,選擇先發制人。
“我今日第一次見長平郡王殿下,殿下身份尊貴,這場談話我請殿下來開局,如何?”她笑問。
“小寨主想聽我說什麼?”薛慎換了稱呼,平靜問她。
燈光下,意中人玉冠墨發,穿着褚紋常服,姿态端肅,十足十的高貴王孫做派,不見半點親和。
雖然不到相見不相識的地步,但這份高傲冷漠也足夠讓人心生退卻之意了。
桐花背後靠着馬車壁,仔仔細細的打量着眼前的人,就在薛慎以為她會質問關于隐瞞身份這件事時,桐花開口了,她問他,“我離開熙城之後,你是不是緊随其後直接動身,沒有遵照老大夫的醫囑每日裡泡藥湯?”
薛慎愣了一下,随即才道,“是。”
“若是你不在乎自己的身體,看來我也不必費心替你惦念了。”桐花直接道。
話落,她眼神與姿态都發生了變化,變得更像執掌鳳凰山的小寨主沈頌而非挂念心上人的桐花姑娘。
“題外話說完,現在我們來談正事。”
薛慎壓下喉間咳意,眼睫微垂,回她道,“洗耳恭聽。”
“殿下不妨先說一下您纡尊降貴屈就我鳳凰山的本意。”桐花道,“事先聲明,我是一個喜歡聽真話的人,殿下若是打算和我裝糊塗,這場談話就不必繼續了。”
薛慎看向桐花,唇色微白目光深深,“小寨主不必喚我殿下,繼續喚我慎公子即可。”
“至于目的,”他道,“入鳳凰山隻是湊巧,這并非我本意。”
從善如流改了稱呼的桐花直接道,“慎公子何必糊弄我,當初我那份救命之恩現在回頭再看,巧合水分一點不少,以郡王殿下的身份,想要被我施與一份救命恩情,哪會那麼簡單輕易。”
“不過,在糟蹋自己身體這一點上,殿下還是很舍得下狠手的。”
薛慎沒理會這份嘲諷,實話實說,“我此次前來密州,雖有意和沈氏私軍的主事者結下善緣,但被擄上鳳凰山确實非我本意,小寨主應當還沒忘記,我是昏迷之後被你強擄上山的。”
聞言,桐花面上不見半點冤枉人的愧色,義正詞嚴道,“反正目的都是蓄意接近我,至于過程如何,并不重要。”
這話說的薛慎心中微微憋悶,他看了一眼桐花,繼續闡明自己來意,“我來密州,是為了歐陽大儒,之前在帝京時,我同歐陽學士有過一場深談,這場深談促使我前來密州,希望能請到大賢出山輔佐我匡扶社稷。”
“老先生答應你了。”桐花道,“我看你們二人今次相談甚歡,彼此似乎對談話的結果都很滿意。”
“大概吧。”薛慎無可無不可的道,并未對此明确表态,隻是繼續道,“如今天下形勢不穩,想要立足根基,軍權不可或缺,我麾下欠缺精兵強将,有意招攬的幾位年輕人才背後都有鳳凰山的影子,所以,我勢必有密州之行。”
“小寨主背後有沈家私軍精銳,麾下有不少能人志士,作為有志謀奪天下的人,我自然有意招攬。”
“招攬我啊?”桐花輕笑一聲,好整以暇道,“現在我人在這裡了,殿下可以好好用花言巧語或者甜言蜜語打動我了。”
薛慎喉間咳意再忍不住,他避開桐花,呼吸急促咳嗽出聲,見狀,桐花也沒了調戲人的心思,幫着對方拍背,順便從對方腰間荷包裡找出裝了藥的瓷瓶,一顆烏黑藥丸倒出,頃刻間被她塞進薛慎嘴裡,連帶着還有一杯馬車茶爐中的溫熱清水。
“你狀态比我們分開之前差多了,”桐花道,“之前白養你那麼長時間了,花費的時間精力現在看來全都是浪費。”
藥丸和熱水入喉,薛慎舒服許多,他眉眼微垂面無表情道,“之前多謝小寨主為我這副病軀費心,日後不會了。”
桐花臉上笑意淡去,目光定定的看了薛慎一眼,“日後帝京與密州千裡之遙,郡王殿下的身體确實用不着我這個外人費心。”
外面夜風呼呼的吹,馬車中氣氛一時間變得有些古怪。
凝滞的空氣裡,燭火微微晃動,薛慎清冷的眉眼間泛起兩分涼意,他看着桐花道,“雖然今日的會面不夠正式,但此時時機湊巧,我想問小寨主一句,若是本殿下有意招攬沈家,給出什麼樣的誠意你才會滿意?”
涉及正事,桐花的回答也十足認真,她道,“如我之前所說,“軍權在手,主政領兵。”
薛慎念了一遍這八個字,然後問道,“小寨主這番話是認真的?”
“當然,再認真不過。”桐花笑容坦蕩。
“若我真的應了這個條件,将小寨主招攬到麾下,那你那些屬下真正奉為主上的人到底是誰?”薛慎問,“小寨主提出這個條件,當真是有意投靠我奉我為主上嗎?”
“考量是有一點,但不多。”桐花依舊是那副喜歡說殘酷實話的坦蕩姿态,“如今的天下不太平,帝京之中或許歌舞升平紙醉金迷,但帝京之外,想着謀朝篡位的人何其多,在下不才,也有些微不臣之心,想要做一方之主。”
“一方之主……”薛慎品味着這幾個字,臉上神情淡薄,“所以說,小寨主是甯願等到天下大亂群雄并立,在亂世之中稱斤論兩的待價而沽,也無意在此時掙一份缥缈微茫的從龍之功的。”
桐花笑笑,顯然無意否認。
薛慎看着她,突然道,“所以說,是半副菩薩心腸。”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人給的評價,但聽起來還挺有意思,我就當是誇獎了,”桐花微笑,“畢竟,我自來不是什麼好人,也不希望其他人對我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奢望。”
再一次,薛慎切切實實的感受到了根植于眼前這個姑娘身上的那份冷酷。
很難想象,這個人竟然是對他有好感愛慕他的。
之前的溫情相處尚且曆曆在目,但此時,兩人這場談話已經快要談到決裂的邊緣。
薛慎在此時得到了自己之前一直好奇的答案,桐花在知道他的身份後,對他依舊會有一二偏愛,但這份偏愛不會愛屋及烏,更有可能會徹底消失。
現在,約莫已經快要消失殆盡了。
薛慎擡眼看向桐花,對方面上依舊是他熟悉的笑意,但這份笑意背後的冷酷,已然讓他清醒。
事實上,如果沒有之前那點因緣際會,此時的他也本該更加理智清醒的來應對這次招攬。
不過還不遲,他也沒有被之前的溫情示好動搖,現在正好讓一切恢複如初。
“當今國姓依舊為薛,至少百年内,我并不希望皇室改姓。”薛慎淡淡道,“周朝十三州,依舊是薛氏天下,無論是從前還是以後。”
“殿下好志氣。”桐花捧場似的拍了兩下手,哄小孩一般,透着肉眼可見的敷衍與随便。
不知為何,薛慎突然有些生氣,為她這副滿不在乎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