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顯然已經不記得七娘是誰了。她上下打量着小丫頭,問李白:“二郎,這位是?”
李白含糊其辭:“熟人家的孩子。”
王氏猜不透,隻好笑着:“稚童玩鬧罷了,衆位不必當真。二郎舟車勞頓,先回府休息吧。”
雖然心中恨得牙癢癢,她到底還是益州富戶出身,當着這許多人的面,自然不願被看了笑話,索性招呼李白進門。
有什麼話,咱們關起門來慢慢說。
李白點了點七娘的鼻尖,将佩劍沒收,這才跨進家門。
前頭,王氏攬着兒子往正廳去,憐奴扯着她的衣袖抽抽噎噎的,時不時還用袖子抹一下臉,瞧着是真傷心了。
七娘在他們身後做了個鬼臉,等李白扭頭看過來時,趕忙換上一副嚴肅臉。
李白搖頭失笑。
入蜀之前,他一切倒是計劃的好。誰知還沒進家門,就全都亂了套。
想到還要從綿州州縣府衙獲取家狀,他有些頭疼,遂打破了這份甯靜問:“王娘子,父親可說過何時歸家?”
王氏倒是知曉李客的歸期,左右不過就在這幾天,可她不願告知李白,便搖搖頭:“你阿耶行蹤飄忽,你又不是不曉得,許是同粟特人交易到西域一帶了。”
她巴不得這兄弟二人犯個大錯漏,好叫他們父親抓個現行呢。
廳内,已有婢女提前上好茶,蒙頂甘露的茶香瞬間飄滿一室。
王氏坐下,像模像樣問了兩句李白在外的衣食住行,人文關懷之後,才歎了一口氣:“你說要外出遊曆,你阿耶便眼都不眨,從私賬上劃出三十萬貫,當真是愛極了你。隻可憐了大郎,從他要不出錢财,跑到外頭……”
李白挑眉:“長兄又去做生意了?”
李客的原配娘子死于碎葉鎮時,李白還很小,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追在長兄屁股後面,由他帶大的。
是以無論李凝再如何沒有行商的頭腦,隻要他喜歡,李白總會支持。
七娘聽到這話,便覺得肉疼——
看來師父又要接濟他哥了。
李大郎一不賭錢,二不好女色,對吃喝玩樂也沒有太大興趣,不過,單單喜好賺錢這一點,便已經十足費錢了。
七娘就沒見過這般漿糊腦袋的商戶。
果不其然,王氏悠悠道:“上個月裡,大郎不知通過哪個搭上了綿州張家的五郎,相約一起做生意。此後,張家五郎便說要買地做莊園,且有門路能從綿州府衙手裡低價買入良田。大郎回來後,便與我商議過,想從家中賬上支些銀錢。”
李白“噢”一聲:“給了?”
“你阿耶不在家,我哪裡敢做這份主。”王氏說着,表情變得有些複雜,“可大郎是個有主意的,自己去簽了契書按了指印,用李家的名義貸下來了。”
李白終于皺了皺眉:“買賣土地什麼時候能賒賬了。”
王氏歎氣:“誰說不是呢,可張家五郎催着趕着,上月底便簽了。近日天燥起來,沒有雨水,大郎親自去那地頭一瞧,才發覺全是旁人不要的旱田,有些甚至還是鹽堿地。”
而這樣的土地,李凝竟然從張五郎那弄來足足一頃(一千唐畝)有餘。
李白這回也腦瓜子疼了。
一千畝地可不是小錢,過了官府明路,又是按上等良田的價來算,再便宜能便宜到哪裡去!
他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問:“那張五郎可曾認下土地?”
王氏的語氣裡隐隐透出一絲幸災樂禍:“沒有。張家五郎一分未出,如今已關門閉戶,裝作不認識大郎了。”
“這幾日,大郎怕得都躲到外頭去了。這要是被你阿耶知道,可不又是要家法教訓。上回為着都江堰那塊地,大郎險些要被抽掉一層皮去……”
李白默然。
七娘湊上來悄悄說:“阿郎,你哥真的不适合行商。”
李白也悄悄:“去,我能不知道嘛。”
當務之急,是先把他哥捅的簍子給填上,不然,綿州州縣能同意給他文狀才怪了。
李白掰着指頭盤算起來。
前年出蜀,阿耶給了他三十萬貫銀錢,當時也曾私下透了底,這錢拿過之後,分家産便再沒有他的份。
李白肆意潇灑慣了。
這一路遊曆下來,“家産”已經花去大半,隻剩七萬貫。等填完這個大漏子,他跟七娘怕是得一路敲着碗要飯去長安。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扭頭看了七娘一眼。小丫頭正對憐奴龇牙咧嘴的,吓得那小孩兒縮到王氏背後去。
李白扯扯唇角,還有工夫欺負人,挺好。
似乎是沒了後顧之憂,他不再耽擱,一口氣飲盡杯中新茶:“多謝王娘子告知。此事,我會與兄長解決,就莫要再支會旁人了。”
李白行過禮,帶着七娘邁步出去。
身後,王氏已然變了副面孔,心疼又焦急地揉搓着憐奴的肚子,低聲問他“疼不疼”。
憐奴呆呆地看着李白與七娘離去的方向,半晌才搖搖頭:“阿娘,我該回去溫書了。”
*
青蓮鎮有一家酤酒鋪子。
那酒飄香數裡,本地人都知道尤為好喝。從前李白在家時候,就常常與兄長偷跑出來,分食一瓢。
而今,李家大郎李凝正躲在釀酒缸後頭,蹲身蓬頭垢面地篩着釀果酒要用的桑葚。
李白帶着七娘找來,瞧見兄長這樣,無奈道:“阿兄,就知道你在這裡。”
李凝擡頭,驟然瞧見自家弟弟,老淚差點淌下來。
他猛地起身撲向李白:“二弟,你終于回來了!”
七娘無縫銜接:“是呀,再不回來,大郎你又該被揍得屁股開花了。”
李凝淚眼朦胧嚷嚷着“你誰啊”,湊近一看,又驚喜:“七娘!長這麼大了?”
七娘驕傲臉:“我還能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