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皇叔過去就曾幫過朕!”
謝艾聲音不自覺拔高了些,看向謝玹的目光亦顯迫切。
“你難道不記得了?當初朕繼位時——”
兩年前先帝駕崩朝内自有一番雲谲波詭,時年十七歲的東宮太子柔弱無依,那些實權在手的藩王個個都想除了侄兒兄終弟及,幸有謝玹設計藏下傳位诏書、又同朝中一幹老臣力保謝艾登位,這才終究護得朝綱安穩。
“先帝待臣寬厚,報于陛下本是應盡之分,”謝玹溫聲答道,仍是不疾不徐,“而今京中形勢又變,薊北之兵氣吞長虹,以臣之手眼、斷難撼五哥之萬一。”
……然也。
五王謝瑀手中有薊北兵權六萬,并上七王與十王、麾下少說有十萬效死之徒,崇州不過守軍五千、謝玹又久未在京中活動,焉能與五王等量齊觀?
“朕會授你以權,”謝艾又道,語氣懇切像是早有打算,“前宗正卿範愍将乞骸骨,待皇叔主審過朱雀殿一案朕便能順理成章将宗正寺交與你,崇州封地遠離洛京腹心、終年苦寒又不利皇叔養病,往後想也不必回了,永留京中伴朕左右便是。”
宗正卿屬從三品,其職本在統制宗室、宣慰地方、出使夷藩、宗祖祭祀,長留洛京更是極佳的封賞,亦是日後平步青雲漸掌實權的攀雲梯。
謝玹卻對天子所言避而不答,棋盤之上黑白交錯,他像看得入神,又提醒道:“陛下,該落子了。”
謝艾聽言低頭看向棋局,沉吟片刻忽而眼前一亮,手中黑子果斷落下、白子立陷被圍之勢,少年帝王笑意盈眉,撫掌曰:“十四叔,此番你可是大意了——”
謝玹淡淡一笑不見絲毫餒色,見狀将棋盒扣上,意味深長道:“陛下棋力日強、勝臣本是水到渠成,可見獨行之路亦是坦途,未必便要與誰同行。”
謝艾一愣、才知這是皇叔借棋勢回應于他,又聽對方繼續道:“諸位皇兄都是眼明心細之人,若陛下将臣調回京中必會引得各方猜疑,屆時臣手足被縛無地轉圜、恐反不利于陛下成事。”
“何況臣本無心朝堂……”
他随手再次拿起茶盞,袅袅熱氣之下更似紅塵外一長生仙人。
“崇州固然遠僻,卻也勝在清幽,避隐山中諸事不問,此中之樂誠不足為外人道也。”
他說得從從容容,周身上下确無一絲逐利沽名的焦躁戾氣,乃是真真正正的超然物外灑脫自在;謝艾眯了眯眼,像是還想再說什麼,終究卻隻歎氣說了聲“也罷”,又道:“皇叔這逍遙日子過得教人眼紅,朕總憂心你哪日便要脫下朝服入觀修道去——歎隻歎該放權的總緊抓不放、該登高的卻又總辭多受少,豈不教人頭痛?”
謝玹聽言笑應一句“有負皇恩”,名義上的叔侄二人對坐弈棋,觀風殿内俨然一派祥和安逸。
宮門将落鎖前燕帝才放謝玹離去,彼時觀風殿内已然點起明燭,窗外的雪還在簌簌下着。
棋盤被懂規矩的宮人收了下去,謝艾獨自倚靠在坐榻上閉目養神,皇後姗姗自内間中走出,見天子面色疲憊、遂小心上前替他捏按颞颥。
“陛下可是乏了?”
她柔聲問道。
謝艾含糊應了一聲,雙眼仍舊沒有睜開,口中卻問:“都聽清楚了?”
皇後抿抿嘴,點頭:“十四皇叔不願為陛下驅馳,隻一心回避政事……”
謝艾眉心愈緊、像是有些不快,說:“他是被皇祖折騰得狠了、亦被崇州的安閑消磨了心志,平白荒廢才幹。”
皇後被天子的冷臉吓了一跳、心中難免不安,此時一邊諾諾應聲一邊又有些疑惑,看着天子臉色試探問道:“臣妾固知陛下兒時與十四皇叔情誼甚笃、後又在繼位之際蒙他襄助,但如今他既無心朝堂、陛下左右又不乏可用之人,何必……仍執着于用此一人呢?”
“‘不乏可用之人’……”
燕帝輕聲重複這幾字、語氣像是有些譏诮,片刻後又展目,眼底似有曆曆光影。
“皇後不知,十四叔有驚風動雨之才,絕非當今百官可比……先帝嘗言皇祖一度偏寵幺子,甚至還曾動過改立他為儲君的心思。”
“竟還有過這樣的事?”皇後十分訝異,一雙妙目微微睜大,“那後來又為何将他貶去了崇州?”
謝艾不答此問,神情依舊渺遠,順着自己的話繼續道:“當初朕繼位時五王攜私兵入京,十四叔千裡迢迢自崇州歸朝、手下同今日一般也不過隻有五千兵,你可知他又是如何保下的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