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美人無數、她卻當是個中翹楚,繪此丹青的畫師想必也癡迷于她傾城的容顔,是以一筆一畫皆是含情;此刻這位業已香消玉殒十一載之久的美人正在畫中低眉凝視站在自己面前的獨子,兩張幾乎同樣美麗的面容仿佛某種宿命輪回的寫照。
謝玹沉默着,立身生母牌位前久久不動,半晌過後方才下跪叩拜敬香酹祭,從始至終都沒有一句話——他像與那畫中的女子十分生疏,可用來祭她的酒卻是最好的,出身南楚的公主鐘愛綿密溫柔的金陵春,他便着人渡江自他國尋來、又一路輾轉帶到她面前。
“寺中拮據至此,堂中卻仍長燃明燭,”終于他開了口,卻是對慧守而非自己的母親,“本王想是又受方丈之恩了。”
慧守雙掌合十,眉眼間有種方外之人獨有的明淨超脫,聞言淡淡一笑,搖頭道:“卧山上下皆依殿下蔭蔽,一石一瓦一草一木莫不如是,老衲既受托為娘娘守靈,又豈敢不忠人之事?”
——然也。
卧山寺落成至今不過十一載,追溯起來還都仰賴十四殿下離京就藩前向景帝求得的最後一道恩旨——皇貴妃娘娘薨前身負大罪死後不得葬入皇陵、他便在這荒山之中為她立了一座佛寺供奉香火,往來僧侶皆是流落無依之人,便是方才那一雙小比丘亦是幼時被棄道旁的孤兒。
被貶崇州後他有數載未能回京,直到景帝駕崩先帝繼位方才獲準歸朝賀歲,此數年間皆是寺中僧衆為他守靈祭奠誦經超度;皇貴妃生前不喜幽暗、寝宮之中需得長燃明燈,如今靈前亦是燭火不熄,正是謝玹離去前請僧衆代為打點的枝節。
“可既有人克扣寺中用度,方丈便應告與本王知曉,”謝玹微微歎氣眉心皺起,“一燈一燭總勝不過一衣一食,旁人更不當因我一人之願受苦。”
慧守聞言笑意愈顯,又道:“殿下是有佛緣之人,雖不曾參禅悟道、卻有慈悲善憫之心——有道是持戒為本觀心為要,信守不渝亦是造化三昧,殿下便将此視作我等的一種修行罷。”
“是以方丈仍不肯說是何人所為?”謝玹已明弦外之音,唯獨在慧守稱他有“佛緣”之時淡淡笑了一下,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看來是笃定本王難以應對了。”
慧守方丈聽言笑意漸退,慨然道:“世間有法,殿下初回京中想必也是多有為難……卧山當是清淨地,實不該為殿下增憂。”
話音剛落謝玹尚不及答、小樓之外便傳來一陣惱人的喧嘩,呼呼喝喝吵吵鬧鬧,竟似是沖突争執起來了;十四殿下折身回望,目光澄明又難掩清冷,搖頭歎曰:“清淨地亦是是非地,看來又要辜負方丈美意了。”
——樓外确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如此冷僻的山野小寺、今日卻頻有貴人大駕光臨,不知哪陣東風将十王殿下吹了來、還一并送到了十餘個氣勢洶洶的王府侍衛;常楓眉頭緊鎖、一人立在七七四十九級石階之下阻擋來人,一旁的公孫宰則客氣地對謝琅拱手,說:“十王殿下實是稀客,有失遠迎萬望海涵——不知今日前來可是要同我家殿下一叙?若是如此不妨且先移步禅房,我家殿下遲些便至。”
一番寒暄十足禮遇,謝琅卻不接、隻姿态悠閑地負手四下逡巡觀望,見寺中處處陳舊寒伧眼中便顯譏诮之色,又看向公孫宰輕蔑道:“昔年十四歸京身邊都是天玑先生陪着,如何今歲卻換成了你?”
頓一頓,又看向常楓:“便連身邊唯一堪用的武将也帶來了,也不知崇州沒了開陽還有何人能夠統軍?”
挑釁之言令人不快,公孫宰與常楓卻都并未因之動怒,也不知是見怪不怪還是提早便受了誰人叮囑;謝琅見狀冷哼一聲,沉聲道:“本王久未與十四弟相見、今确要同他一晤,爾等速速退避,莫要壞了我們兄弟的興緻。”
公孫宰聞言紋絲不亂,仍含笑對謝琅謙恭道:“十王盛情本不當拂,隻是我家殿下正在樓中祭奠孝純皇貴妃,還請十王體恤稍待片刻。”
“‘皇貴妃’?”
孰料謝琅聽言卻更咄咄逼人,反問的語氣亦愈尖利。
“一個死後連皇陵都不得入的廢妃,也配享如此尊稱?皇考早将那賤婦棄如敝履,她分明是我大燕的罪人!”
“你——”
那聲“賤婦”一出常楓便再按捺不住脾氣、眼底更是厲色一閃踏前一步,然則跟在十王殿下身邊的一衆侍衛也不好相與,見狀紛紛拔刀要與常楓對上,石階之下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令這将将雪住的寒山也一瞬顯得越發肅殺了。
“桓遠。”
忽而一道淡淡的聲音從石階之上傳來,平心定氣無喜無怒。
“不得無禮。”
衆人擡頭看去,果然見是十四殿下步出了小樓,雪白的狐裘高潔出塵,垂目的模樣更似天上仙人;謝琅似極不喜被自己的弟弟這般居高臨下地注視,當時面色一沉揚聲道:“十四弟賢孝、拖着病體也要到這荒山之中祭拜生母,十哥憫你不易,特來作陪——”
說着便強行擋開常楓的阻攔大步邁上石階,終于與謝玹并肩而立平起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