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雪住,天愈寒。
洛京三面環山,百多年來天下紛争不斷、主宰中原的王侯都已換了好幾個來回,獨這幾座山還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北為邙山,南稱伊阙,東西則見嵩崤;東山之中以香山享譽最盛,是因前朝曾于其間敕造香山寺,再向南去有一座少有人至的丘陵,因低矮不見經傳而得名一個“卧”字,便是這昔日東都風水寶地鮮為人知的卧山了。
“殿下,前方山路雪封不便行車,可否改乘肩輿?”
山下有一馬車,二馬為骈、車身素寡,觀之内斂并不招眼;除車夫外左右随侍不過兩人,一是位高大強健一身短打的年輕男子,另一則是作文士裝扮并蓄連髯胡的不惑長者,此刻正是後者隔窗向車中人發問。
“不必。”
答複來得很快,不多時車簾便被一隻修長清瘦的手挑開,美極的柳葉目倒映着車外覆雪的山道,十四殿下果然正似九重天上偶落凡間的谪仙。
“公孫先生思慮周全,隻是卧山與别處不同,還是徒行登高為宜。”
公孫宰聞言應聲,身側的年輕男子常楓則上前一步扶謝玹下車,皎白的狐裘與蒼雪融為一體,山間林海依稀傳來陣陣經聲佛号。
“走吧。”
他默然聽了良久,而後方才淡淡開口。
卧山人迹罕至、卻也并不荒蕪,林間修了石棧,或許晨間才被僧人掃過、眼下有窄窄一條小道可供人行走;輾轉約兩炷香工夫便可看到隐在深綠間的萦雲檐角,一塊簡樸的匾額高懸門楣,上面是時年十二歲的離王殿下親筆題寫的“卧山寺”三個大字。
他伫足看了片刻,寒風吹來誘起一陣咳嗽,聲音在空蒙的山中也顯得有些冷寂;常楓見狀不安,連忙從旁規勸:“殿下快些進門吧,外面風大,當心受寒。”
謝玹收回目光應了一聲,常楓遂快步上前為他推開年久斑駁的寺門,偏僻的禅林香火不旺、便是僧侶也是三三兩兩,入内時隻見兩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小比丘一同拖拽着幾捆柴火,瘦得就快要撐不起身上陳舊的僧衣了。
“殿下——”
他們卻似認得謝玹,見得他來先是一愣、繼而便雙雙丢下手頭活計向他奔來,臉上神情歡喜得緊,其中一個瞧着更年幼些的眼角還沁出了淚花。
謝玹伸手将兩個半大孩子攬住、當時卻是微微皺眉,一旁的公孫宰同樣神情訝異,上下打量那一雙小比丘片刻,問:“寺中怎會如此清苦?殿下每歲都會将一應用度打點妥當,難道還不足你們飽食暖衣?”
崇州荒蠻冷僻物産匮乏、每年所征稅款皆十分微薄,朝廷下賜的封賞亦不豐足,十四殿下卻仍會每歲撥出錢款着人千裡迢迢送回洛京、便是為保這一寺上下衣食無憂,隻因此地于他而言是……
“……殿下?”
那一雙小比丘尚不及答、禅房那頭便又傳來一道聲音,是位年近古稀的蒼顔耆老,同樣面黃肌瘦憔悴倦怠,觀那一身袈裟、當是此間住持。
“慧守方丈。”
謝玹皺眉與他問好,又同左右一并向對方走去。
“竟當真是殿下,”慧守方丈慈眉善目,談笑間更有欣然之色,“老衲如今年邁昏聩、還當是自己眼花瞧錯了……”
兩個小比丘亦一并上前喚了聲“師父”,謝玹看着寺中蕭條景象,隻道:“今歲歸朝稍遲,卻不知寺中究竟……”
“殿下當是來看娘娘的吧?”
孰料住持卻輕輕打斷他,好像也知他之所問卻又一時無意作答。
“山中歲月漫長,娘娘定也記挂殿下許久了——請随老衲來吧。”
卧山寺依山而建,除前殿佛閣外向後更有禅房若幹,踏上七七四十九級石階可見一座二層高的小樓,樓前有碑、篆“慈憶堂”三字,觀其筆鋒與“卧山寺”匾額如出一轍,當也是舊年十四殿下親筆。
公孫宰與常楓一同候在石階下,隻慧守方丈陪同謝玹一并入了樓中,甫一進門便見明燭螢螢光亮融融,向南的牆上懸挂着一位女子的畫像,其下有牌位供奉、終日燃香不曾間斷,袅袅升騰的煙氣依稀模糊了畫上的容顔,可那一雙美極的柳葉目卻仍顧盼神飛栩栩如生。
……那是十四殿下的生母。
燕景帝親封一品皇貴妃,楚穆宗愛女徽甯長公主——裴飲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