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萊溫教授結束了“思想教育”,又說道:“對了,前兩天一個女同學來我這裡打聽您,個頭高高的女生。”
“應該是希爾德。”沒想到她還去找我了。
“對,很沒禮貌的一個姑娘,”他尖銳地說,“話裡話外提到自己父親在軍需部。我告訴她,您到外地的醫院實習了。”
“她不知道有保密協議,”我說,又想着替希爾德分辨幾句,“她不是故意冒犯您的——”
“沒必要解釋,我是心理學教授,有自己的判斷。”萊溫教授打斷了我,“接下來不要給我打電話,要打也要在集中營裡由門格勒博士允許的情況下打。最後的報告給他過目,蓋上他們的章然後由他們寄給我。”
我在電話這頭無力地點頭,意識到他看不見,又強打精神說“好”。不過,既然他提到了“最後的”報告——
“您是不是說,我可以把報告完結了?”我試探着問。
他停了幾秒鐘,似乎在估算時間,“9月的第1周過後,就回來吧,到時候我會給那邊發電報。”
總算聽到點有用的。
這趟回去以後,還有兩周要熬。這期間我每天除了工作,晚上都在織毛線。西貝爾原來的手藝生疏了,織到領口我請教了其他女兵。最終織出一個毛線背心,雖然沒什麼花紋,隻是交錯的大平針,但好歹袖口領口都還對稱。
剩下的毛線,織成了四雙毛襪。
我的日記本上并沒有記錄到特别的内容。也許因為白天的事一直都在挑戰我的神經,一天下來我總是很累,晚上從沒做出有意義的夢。唯一記錄下來的,是第三周時去了一次教堂,聖馬麗大教堂。
它位于克拉科夫的中央廣場,是一座紅磚哥特式大教堂。那天我想到集仲營的工作已經接近尾聲,我的忍|受力也快消耗殆盡,想着教堂通常比較安靜,進去參觀一下,換換心情。
但是有黨衛軍在門口守着。幾個士兵進進出來,搬出來三四個扁扁的木頭框箱子,很小心地裝到一輛車上。
一個黨衛軍軍官在門口抽煙,他身邊的教堂人員很小聲地跟他說着什麼,軍官吐了一口煙圈,“大區區長說了,這是德國畫家的畫作,理應屬于德國。”
看來箱子裡裝的是原本教堂裡的畫。
這位軍官看到了我,“您是?”
我說自己是柏林來這實習的學生,然後就準備走。但他叫住我,檢查了我的工作通行證,就允許我進去了。
到了教堂裡面,我去看祭壇和彩繪玻璃。裡面還有另一群人在,其中一個有近50歲的老年士兵歎道:“可惜祭壇上的東西,少了很多。”
我望向空空的祭壇,上面原本應該有不少金銀器皿。也不知是被德國人拿走了,還是波蘭人自己藏起來了。
“那我們做了這些,會有罪嗎?”有個頭上有點傷的德國士兵聲音很小地問。
我嗓子不知為何發癢,忍|耐不了,咳嗽了起來。
正要回答的人吓得一個激靈,他跳起來,轉身馬上望向最高處的塑像,眼裡都是恐懼,好像上面的人會走下來一樣。随後他目光落下,看到了祭壇旁邊的我。我向他們搖手緻歉,他松了口氣。
“凡事都依神的意志,定會得到救贖。”那年紀大些的士兵雙眼發直,背書似地說。
我準備把其中兩雙毛襪送給這裡的兩位朋友,是兩名犯人。
一個是那個說我的裙子像他姐姐的男孩,叫安切爾。他有好幾次路過我時向我微笑。後來他告訴我,是我先向他微笑的,雖然我毫無印象。
經常和他在一起的那個年紀大點的叫弗蘭克,回憶了一會說,“其實也不算微笑,就是您的目光比較誠實,比較柔和。”
也許他們是受多了冰冷和殘酷,把哪怕沒有熱度的關注,都當作了溫暖。
安切爾原本高中畢業,馬上要上大學。弗蘭克和我是同行,他已經心理學碩士畢業,曾經在維也納開心理診所。
我說自己也來自維也納,父親還在維納大學教書,他驚喜地說:“我聽說過。他在維也納大學教古希臘古埃及曆史,我似乎還聽過他的課……隻是似乎有點記不得了。到這裡以後有些記憶會模糊。”
“有時候我連自己的名字都快忘了,在這裡隻叫編号。”他指了指胸前的5位編碼,“你要找我們就叫編号,因為沒人叫名字。”
可當我把織的毛襪送給他們,他們都不要。弗蘭克隻是問我要了兩隻鉛筆(我用過的鉛筆頭)和一些紙。
“我在偷偷寫自己的書,”他說,又指了指安切爾,“他在試着寫詩。”
“沒有,還沒寫出來。”安切爾連忙否認。
還有三天我就要走了,這天下午,門格勒又要我聽他講解自己的實驗設計思路,說到了人體某個部位結構時,從書櫃裡搬出一厚本解剖圖冊。
打開圖冊,我不由驚呼。
這本圖冊,我隻能用“精美絕倫”來形容,它比我見過的任何解剖圖都繪制更精美、更詳細。一些細小的神經和血管我根本沒有聽過,它都畫得清清楚楚。同時它的色彩和線條又極具美感,沒有呈現解剖視圖的部位就像普通的人體素描圖。但又像藝術繪畫一樣,灰白色的皮膚具有大理石的色澤和質感,還有大衛雕像一樣有完美的比例和結構。
門格勒說:“這是彭科夫博士帶頭的工作,一個解剖專家。我最佩服的醫生之一,沒日沒夜的工作狂。我想,他現在還在為後面幾冊在忙碌着。對了!他是維也納大學醫學院院長。——嘿,您看的這些人裡,說不定就有我這裡過去的。”
“您說什麼?”我一震。
“開玩笑的!”門勒格大笑,“當然不會有我什麼事啦!他出版第一本畫冊的時候,我還沒在這工作。我很希望後面幾冊出版的時候,我可以幫上點小忙。”
他的意思似乎是,他們解剖的人是集仲營裡的。
這個想法使這本畫冊變得不美了,不,它依舊精美,精美得更加“可怕”。我甚至不敢翻頁,好像每一頁裡每一根細小的血管和骨頭,那些細如發絲的紅藍血管,都會發出尖叫。
細節裡有魔鬼。
“為科學獻身的人呐,”門格勒感歎道,仔細端詳着畫面,“藝術與科學的完美結合,——要是有犯人能為這項工作獻身,被記錄在這本畫冊上,那簡直是要不朽了。您說呢,埃德斯坦小姐?這樣的人,死了不是比活着還能展現出更多價值嗎?”
我說不出話來。
“好好看吧!我今天沒有别的事,這辦公室讓給您,看完了幫我鎖上|門。第一次看這本圖冊的人,都會這麼忘乎所以。”門勒格走了出去。
這天晚上,我在宿舍裡打字,窗戶響了幾聲,費舍爾在外面。
我推開窗戶,問他怎麼了。他的靴子在地上踱了一會,踩着一塊塊小石頭和煤渣塊,問道:“您在這兒還适應嗎?我聽說您快要離開了。”
“是的,大後天走。”我有意避開了适應不适應的問題,這根本沒有必要說。
他扭扭捏捏,清了幾次嗓子,也不知道想說什麼。我問他:“威廉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