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紋還在蔓延,漸漸爬過他高挺的鼻梁,向另一邊臉頰覆蓋過去。
黑紋每鋪開一寸,對他來說都是極大極重的痛苦,可他好似無知無覺,非要等迹棠開口,執着于此。
再這麼放任下去,黑衣信徒幕後主使還沒出現,他就要被心魔抹消掉意識了。
“這個答案就這麼重要嗎?”迹棠苦澀道,“就算變成行屍走肉也要知道?”
宿盡舟沉默。
這就是他的回答。
迹棠微聳的肩膀洩氣地耷下,黑紋每分每秒都在變多,細密的紋路每長一分,就往迹棠心裡刺深一分。
就算宿盡舟不管不顧,她也不能。
她既無力又生氣。
刺進心裡的紋路把她冒頭的火氣燃得愈來愈旺,“你就這麼不顧自己死活?!”
她向前踏出兩步,離宿盡舟隻有半臂距離。
這已經超過人與人交往的安全距離。
她就這麼突兀地闖進他的領域,給淺淡的木香裡添進一抹不容忽視的香氣。
宿盡舟想要後退。
迹棠一把抓過他玄衣前襟,手上用了力道,玄衣頓時多出幾條皺褶。
宿盡舟雙眸大睜,震驚之色表露無遺。
她仰頭看他,眼裡火焰仍盛,“不是你步步緊逼嗎,怎麼現在又要躲?”
宿盡舟黑瞳裡血絲密布。
不是因為心魔,而是因為迹棠毫無預兆地闖入,和她毫不客氣的話。
這算什麼區區小魇?連仙尊都敢嗆聲。
心裡一個念頭開始破土萌芽,這是載滿了希望的念頭,一旦破土就會野蠻生長,比九冥淵底任何一株爬藤長得都要高,都要旺盛。
宿盡舟垂在身側的雙手顫了又顫。
迹棠松開前襟,把手掌貼在他胸口。
下一刻,強悍的元神之力山呼海嘯般湧入宿盡舟身體。
這股力量太過蠻橫,就是強如宿盡舟,在這股元神之力進入體内時都禁不住身形劇顫。
宿盡舟眼中已經模糊一片。
那層厚厚的水汽對他來說極為陌生,在漫長的時光裡屈指可數。
他不用再等她的回答。
這道注入體内的龐大力量,已經說明一切了。
渡劫期的元神之力。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宿盡舟,隻可能一人施展得出。
迹棠不再隐藏遮掩,操控灌注進宿盡舟體内的元神之力,強硬而霸道地壓制向肆虐而起的心魔。
宿盡舟右眸漸漸褪去血色,已經爬到左臉的黑紋也開始回退收斂。
迹棠見宿盡舟眼裡晶瑩的水汽,心裡太不好受。
連呼吸都是悶的。
黑紋一點點從他右臉褪去,消失在衣領,迹棠動作不停,繼續操控元神之力,垂眸看他手腕,等到手腕的黑紋也盡數褪去,她又壓制片刻,才放下貼在宿盡舟衣襟的手。
手在空中被宿盡舟攥緊。
宿盡舟聲音裡壓抑了太多情緒,濃到化不開,他才一說話,迹棠就是一顫。
她心裡遠沒有表面看上去鎮定。
他道:“九水深,水深為淵,九冥淵。”
迹棠身體忽然下墜。
宿盡舟一下子慌了神,長臂立刻攬過她。
迹棠所有的重量全被他托起,她的手慢慢攀上宿盡舟手臂,強烈的暈眩讓她失去對身體的掌控力,她喃喃道:“師兄,你若敢……再放任心魔,我可不饒你。”
宿盡舟無措道:“迹棠,你怎麼了迹——”
——“我本修為高深,卻在一次鬥法中傷了根基,元神被重創,金丹也隻剩幾片殘渣,所以現在單看修為隻到開光期。”
宿盡舟抱緊迹棠。
這句話不是假的,她早就告訴了他實情。
而他卻為了得到一個答案,任她動用元神之力為他壓制心魔。
強烈的悔意和心痛不斷噬咬着他。
心魔又開始蠢蠢欲動。
這次他再不留手,元神之力浩浩蕩蕩将冒頭的心魔壓得徹底。
他一直不除心魔的原因就是為了入夢見迹棠,如今迹棠就在眼前,他又怎麼會本末倒置。
心魔迫于威勢,頓時沒了動靜。
他百感交集。一顆心、整個人都猶如被飛劍帶上雲端又直直墜落,在粉身碎骨前再次被抛上雲端,反反複複,永不停歇。
四百多年渾渾噩噩、浮浮沉沉。
衆人隻道心魔會讓他的肉身變成行屍走肉,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神早在四百年前就已經成為行屍走肉。
外界一切都不能影響他分毫,他以前隻想活在有迹棠的夢境裡,如此死了也沒什麼不好。
現在迹棠就在眼前,就在他懷裡。
失而複得的巨大喜悅籠罩了他。
旁人喚他仙尊,羨他飛升,崇敬他,仰望他。修為如何,前途如何,長生又如何?這些身外之物皆不過爾爾,唯有懷中人才是他心之向往。
他從未像此刻這般心安,他終于不再是世間漂泊無依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