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冷寒,地氣潮濕。
手摸上去便是這方寸囚牢中唯一的一床被子都是冰冷的,人眼所能見的光隻來自遠遠的牆上所點着的兩盞昏暗油燈,燕臨卻背朝着走道而坐,縱然背部都是嶙峋的血痕,目光卻向着這牢獄中唯一的一扇窗外看過去。
白日裡的天氣算不上好,入目所見乃是灰蒙蒙一片。
然而等到天光漸暗,卻好似有一陣大風吹來将天際陰霾的雲層都刮跑了,寥落的星辰鋪在了窗口,一輪弦月靜靜地爬上梢頭。
燕臨很久沒有看見這樣好看的風景了。
他唇邊竟挂上了一抹淡笑。
少年青澀的棱角中依舊藏着些許鋒銳,并未消磨,反而顯得越發昂揚,像是紮根在山間頑石裡迎風的勁松,沒有半分要折腰或是退避的怯懦。
姜雪甯趁夜來到這裡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張堅毅的側臉。
牢中望月,今夕何夕?
她的腳步一下停止不動了,身後跟着她來的周寅之見狀壓低了聲音道:“姑娘長話短說,盡快出來,下官便先告退了。”
這時燕臨才聽見了動靜。
他回轉頭來才看見了牆邊燈下立着的那一道身影。
想來是瞞着旁人偷偷進來的,身上披了件深黑的鬥篷,把自己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然而那一張白生生的臉依舊在昏黃的光下映出柔潤的光澤。
都不需見着全貌,燕臨便知是她。
那一瞬他低低笑起來:“連這裡都敢來,可真是長本事了。”
姜雪甯眼圈微紅,過了好半晌才知他是認出了自己,邁步走上前去時隻覺像是踩在雲上,深一腳淺一腳有些飄忽。
也是走得近了,她才看見燕臨背後的血迹。
這寒濕的牢房中除了柴草和腐鏽味道,還飄蕩着一股隐約的血腥味兒與清苦的藥味兒。
在聽說勇毅侯府的案子由三司審結之後,她心裡便放不下,派人叫了周寅之來問,終于還是冒險由他帶着進了天牢。
好在侯府犯的不是死罪,原本駐紮在天牢的重兵都撤了。
整座天牢的防衛都松懈下來不少,據周寅之說已經有人暗中來探望過侯府,想來暗中能夠操作,這才得以一路過了重重關卡前來。
姜雪甯站在外面,竟不敢靠得近了,怕見着少年狼狽的模樣,也叫他難堪,隻問:“這些天,你……”
還好嗎?
話說了才一半,她忽然就失去了言語,竟覺得往日什麼都能說的一張嘴變得笨拙起來,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燕臨卻望着她道:“挺好的。”
姜雪甯鼻子便又酸了。
燕臨卻是忍不住笑,但大約也是這笑牽動了背後的傷口,讓他吃了疼,登時倒抽了一口涼氣,又咳嗽了幾聲,臉色蒼白了些:“别在外頭,站着,進來呀。”
姜雪甯愣住。
這裡可是天牢,在陰暗潮濕的牢房中,姜雪甯站在燕臨面前,眼神中帶着複雜的情感。
燕臨,曾經的摯友,如今卻因為一樁冤案被囚禁于此。姜雪甯來探監,本是出于對舊友的牽挂,卻沒想到燕臨的話如同一記重錘,砸在她的心頭。
少年的眼底氤氲了幾分霧氣,笑起來時便格外有了一種動人的意味,隻道:“你對我這樣好,我也對你這樣好,可為什麼你不喜歡我?”
姜雪甯埋下了頭去,無言。
過了很久,那搖曳着的昏黃的光影裡,才浮起了她的聲音:“跟你沒有關系。我都說過了,我是個壞人。”
燕臨卻還是望着她,不曾移開自己的目光:“那是怎麼個壞法?”
姜雪甯的記憶忽如奔流的長河,又回溯到了上一世。
這一世的燕臨真的沒有任何不好。
隻是刻在她記憶裡的傷痕實在是太深了,以至于無論如何都無法将其抹去,隻好遠遠地避開,盡力地彌補……
“我做過一個夢。
“夢裡我傻傻地跟你說,我想要當皇後。
“你就變得很生氣。
“後來我當了皇後,你也回來了,然後和别人一起,把我關了起來,對我好壞好壞……”
姜雪甯的聲音有些煙雲般的缥缈,前面還輕輕的,後面卻好像琴弦般顫了一顫,但很快又穩住了,隻是眨眼看着前方的瞬間,滾燙的淚珠卻忽而滑落。
她想,這一刻自己是懦弱的。
擡手若無其事地把眼淚擦了,她還笑:“我是個膽小鬼,夢裡面你可吓人了,所以就不喜歡你了。這樣還不夠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