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閑半日便罷,還有很多問題亟待解決。
次日,顧緣君在天地微茫之際起身,簡單梳洗整理,将長發束起,系上發帶,插上銀簪,換上一套便于行走的墨色束袖勁裝,便在拂曉冷冽而寂靜的風中行至議事主營帳。
她擡臂掀起帳簾,卻發現裡面已經有人在了。
主書案上燃着澄明的燈火,案前端坐的人脊梁筆挺不屈,他微低着頭,右手纖長的指握筆,懸于紙上,正在寫一道奏折。
——也不知是起得早,還是根本沒睡。
聽到聲響,他将澄明的目光向這邊投來,聚焦的瞬間停滞了一息,随後帶着溫淡的笑意開口:“緣君,晨安。”
顧緣君亦帶着柔和笑意回道:“殿下,晨安。”
就像黃昏時踏着節點轉瞬就收沒(mo)的天光一樣,晨光也總是在一個節點過後眨眼間就揮散開來。
值此刻天光已明,顧緣君擡足走至窗邊将簾束起,柔和明亮的日光便在帳内徐徐鋪開。
陳九曜随着她的動作向着燈台輕輕吐出一口氣,将燭火吹熄。
顧緣君走到一旁的書案前坐定,從竹木筆挂上取下那支黑檀紫毫筆,握在手中觸感溫潤,方才想起這是之前殿下遞給她的那支。
這筆應是他慣用的,仔細端詳能見少許磨損。
“殿下……”顧緣君一邊開口一邊擡頭向主書案看去,卻甫一仰首便對上了他的目光,話剛出口便是一頓。
“……這筆忘記還你了。”
“……我這還有,你用便是。”
“……好。”
話落二人皆收回目光,也收回心神,未再出聲,低頭做起自己的事。
時光靜谧無聲,默契而和諧。
兩刻鐘後,帳外開始有了窸窸窣窣的聲響,這個有着八萬人之巨的軍營随晨光蘇醒過來,其他幾人也陸續來到了主營帳。
“天一日比一日冷了,将士們穿的冬衣現在尚可禦寒,但當地百姓說後面三九天還會降溫,這冬衣怕是扛不住,然而軍費卻所剩不多。今日我想去城中走走,找找應對之策。”顧緣君伸手将毛筆放于粗瓷筆山之上,開口道。
她梳理了思緒,已有了些不成形的想法,還需去印證一二。
陳九曜神情凝重地點了點頭:“此事确是我們當下最緊要的,我已寫了一封奏折,這就八百裡加急送回雲都。”
說到此他眉頭一凜,“但現在朝廷那邊萬事難料,上奏折也隻是先按流程辦事,不能寄希望于此,今日我也一同去。”
楚定音思索片刻,開口:“那此事便拜托你們,我這邊盡快把現有的各項軍資按日耗核算,估計可以支撐的時限,再盤算餘錢,我們方可做到心中有數。”
……
因着天氣漸寒,集市上的百姓明顯比上次來時少了許多。
但即便沒什麼人上街采買,攤販們還是照舊站在寒風裡等待客來,可身上單薄的棉衣卻不能禦寒,他們隻能裹緊衣裳在角落中發抖。好不容易看到人來,他們便提起精神熱情吆喝幾聲。
“哎呀不買不買!我看你也快回家去吧,鄉親們冬衣都買不起,活着都艱難,誰會買你這幹果?”
小販賠上個笑臉,隻說多謝提醒。
——要不是生活所迫,誰會甘受這罪?
不做,那就會和那些街邊凍僵而死的乞丐一個下場。
陳九曜顧緣君二人路過見此,皆沉默不語。
他們生于一國之都,也長于一國之都,漫漫二十載,何曾見過百姓困苦到了這般地步?
畢竟雲都的乞者身上抖一抖也能掉下三兩銀。
但除了慣會粉飾太平的雲都之外的地方呢?
就如這個偏遠的西北邊城。
百姓貧苦,冬日難熬,才是最真實的形狀。
大霂百姓生活在巨大的差距裡。
“是我失職了。”
陳九曜的聲音沉悶,好似是從胸腔中直接發出,裡面尤帶着刻意遮掩過的顫意。
顧緣君擡眸望向他微紅的雙眼,聲音中含着堅定和安撫:“并非是殿下你一人的錯。若要說錯,雲都那些高居廟堂之上的,又誰人無錯!”
“積重難返,此事急不得。我……們會陪你一步一步、締造一個民康物阜、天下大同的承平盛世。”
——她許諾。
陳九曜垂眸凝望着她,眼中有星光閃動,片刻,他鄭重地向她一揖。
——他應諾。
二人在衣着單薄的小販攤前放下一些銀兩,讓他去買件厚點的棉衣,便離開了。
他們很清楚,這麼做不僅是在幫助别人,更是在寬慰自己。
舊憂未解,新愁又起。
歸根結底,皆在錢之一字上。
“嘭嘭——”
一邊慢慢走着一邊沉思的二人,被這毫不客氣的砸門之聲吸引了注意,停下腳步,回首望了過去。
是一名執刀拍響了一戶百姓家的木門。
他見半晌無人應門,愈發煩躁,大聲抱怨:“怎的這般倒黴分到了這條街!就屬你們的稅銀難收!”
抱怨完他更是生氣,向門内喊道:“我知道有人在家!再不開門我就直接踹門了!後果你們自負!”
“官爺!來了來了,别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