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寂寂,墨問站在通天閣前,默然不語,頭亦沒低下半分,戚長老急切道:“請掌門,顧全我聆劍閣千年清譽,顧全我聆劍閣千年基業!”
他每說一個字,墨問的額心便抽動一分,就在雙方劍拔弩張,氣氛壓抑到極緻時,身側傳來膝蓋落地的輕響,墨言跪倒在他腳邊,擡頭釋然微笑:“請師尊動手!”
她低下頭,将額頭重重地磕到了地上。
墨問怔然。
争之,争之,這個孩子到底明不明白,他為她取這個字的用意!
一側一直默然的慕廣白突然上前一步道:“諸位,此女身份尚不清楚,豈可随意斬殺于此,若她真是魔族,依照前例也該壓入瀛洲蒼極海牢——”
墨問看向在場衆人,喃喃道:“……她雖是魔族,可呆在我身邊卻從未做過傷害仙門之事,所言所行,這麼多年,同門的諸位都看在眼裡,甚至那次有魔族逃出蒼極海牢,神殿傳書,她還聽從我的命令前去追拿同族。她犯了什麼大罪就要被壓入牢裡折磨?因為她身上流的血麼?”
慕廣白反駁道:“墨長老,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能保她現在不背叛仙門,又豈能保她未來不背叛仙門?我理解你二人的師徒之情,也相信她這麼多年,或許真的與魔族毫無往來,可她的魔族身份始終是個隐患,于情于理,都須得壓入海牢看管起來。”
戚長老聞言冷視一邊的慕廣白:“慕掌門,這是我們聆劍閣的事,這人自然也該交由聆劍閣發落,是殺是關,還輪不到雲浮天居插手。”
“這人在墨掌門身邊伺候這麼久,各家的仙門隐秘要事隻怕都略知一二,也不知道這些事被洩露出去了多少,就這麼随便殺了,你聆劍閣如何向在座各位交代?”
這話無異說中了所有人的心聲,墨言在聆劍閣這麼久,知道多少東西?掌握了多少消息都不得而知,何況她在墨問身邊伺候了這麼久,又差點當上掌門,想必對聆劍閣的功法劍訣,谷中秘密都了如指掌,何況聆劍閣以劍術聞名,當年秋雲風留下的劍意千年不絕,可見其劍法精妙,若是這麼殺了她,确實可惜。台上人各懷鬼胎,台下人蠢蠢欲動,人群中的曲逍借勢推波助瀾,嬉笑道:“師兄,你還是将她乖乖交出來,容我們盤問後再處置吧!”
他朝跪倒在一旁的聆劍閣弟子瞟了一眼,立時有一名長老指着墨言道:“來人,給我捉住這個魔女!”
數十名聆劍閣弟子頓時朝墨言沖去,衆人拔劍聲中,墨問突然怒吼一聲,周遭狂風四起,台上的諸位掌門沒料到他突然發難,被他兇悍的靈力震得東倒西歪,他一把拽起跪在地上的墨言喝道:“快走!”
墨言擡起滿是鮮血與塵土的臉,墨問這一出手相當于背叛了整個聆劍閣,與整個修真界為敵,她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掙紮着道:“不,師尊,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之後,還能回頭的!”
墨問大罵道:“蠢貨!自我帶你回來的那天起,我就回不了頭了!走,快走!回魔界去,找個地方躲起來,千萬别被他們捉入蒼極海!”
墨言雲浮天居的慕廣白最快反應過來,冷笑一聲道:“想往哪裡走?”
他召出佩劍,從天而降,阻斷墨問去路,這兩個坐照境的修士一動手,沉重的壓力瞬間如泰山壓頂,靈流猶如無形巨浪,境界略微低一些的修士都不敢上前。墨問一邊将墨言護在身後,一邊與慕廣白過招,試着沖出人群。一片混亂中,葉喬抓起渡我,一邊大喊着‘老賊受死’佯裝上前沖,一邊劍身亂揮,傷的都是友軍。顔甯雖然對墨問墨言談不上喜歡,可見葉喬和翹翹都看重此人,又覺得曲逍尖嘴猴腮一臉奸賊樣,也不願雲浮天居的謀算得逞,于是便握着誅邪在人群中橫沖直撞,有人攔路便罵滾,搞得局面更加混亂。曲逍瞄準了墨問的後心,剛想偷襲,暗器還沒發出去整個人便被一股澎湃的靈力震飛,嘩啦便砸倒好大一片人,直直磕了個鼻血直流——
沈懷慈面無表情地彈了彈衣袖,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曲逍捂着鼻子:“!!!”
寸心宮的宮主也欲上前助陣,剛一掠起卻被顔雪寒猛然一撞,撞了個趔趄,捂着腰怒目而視,顔雪寒瞧見自己這位曾經的師尊,腆着臉賠笑道:“年紀大了眼也花了,宮主您老人家沒事吧?”
宮主:“......”
雜亂之中陡然響起墨言的驚叫聲,葉喬回望,隻見墨問面如金紙,下巴胸前盡是血迹,似是受了極重的内傷,持劍相持的手不住顫抖,面色青了又白。對面的慕廣白則氣定神閑,朗聲道:“墨閣主,為了一個魔女,何必呢?”
“......”墨問一開口便有血順着唇邊流下,他嘶啞着聲音道:“你還真不愧是雲虛那老匹夫的徒兒,無情無義,氣量狹小!”
“情義?”慕廣白大笑起來,“堂堂仙門之主,竟然同魔族有了情義,當真可笑!”
“可笑的,是你們雲浮天居!”墨問握劍的手猛然發力,瞬間掙開了慕廣白的長劍,他道:“士可殺不可辱,你們對魔族做的那些勾當,一定會有報應的!”說完,他口中念念有詞,頃刻間巨大的陣法在上空浮現,巨大的風化作長龍在通天閣前橫沖直撞,直直将所人壓得擡不起頭,須運功穩住身形,呼嘯的怒嚎聲中天際隐約傳來龍吟之聲,戚長老痛惜怒吼道:“墨問,你居然啟用護山大陣!”
“這是,這是什麼陣法啊!”“師兄快拉住我,我要被吹走了!”“墨老賊,你使什麼妖法!”
大陣重壓之下,不少低階修士難以抵禦,隻能手拉着手防止同伴被吹走,葉喬第一時間便竄回了沈懷慈身邊,左擁右抱,一邊摟着翹翹,一邊勾住了沈懷慈的胳膊,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的移動,沈懷慈見狀,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緊緊護住了她們倆。
忽聞一聲嘶鳴,一騎渾身漆黑,生有雙翅的馬兒踏着衆人頭頂飛馳而來,落在了墨言身邊,墨問道:“快上去!”
聆劍閣的人認出這是墨問飼養的天馬,這馬陪着墨問數十年,如今也到了垂垂暮年,向來都養在後山,不曾在人前顯露過。又見墨言爬上了馬背,有人怒道:“他們要跑!”
“師尊,你快上來!”墨言焦急地朝墨問伸出手,墨問卻頭也沒回,繼續将全身靈力注入長劍,劍身一道金光直沖雲霄,化作了頭頂的護山大陣,老馬嘶鳴一聲,像是在哀求着什麼。
“畜生,還不快滾遠些!”墨問憑借一人之身壓制在場這麼多人,支撐不了多久,眼見靈力即将枯竭,馬兒與主人心意相通,又哀鳴一聲,轉身欲奔。慕廣白眼神狠厲,全力破陣。陣法下的反彈之力越來越強,到最後墨問幾乎是靠着一股狠勁死命支撐,墨言瞧見他耳朵中有血流下,已是油盡燈枯之相,掙紮哀求道:“不,不,放我下來,師尊,師尊你快把手給我,烏雲,烏雲你放我下來,我不走!!”
眼見就要摔下馬,墨問咆哮道:“給我滾!滾的遠遠的!”
他分出一指彈出捆仙索捆住了墨言,天馬雙翅一展直欲沖天,也就在這瞬間,慕廣白破陣而出,劍氣沖天!
反噬之力震得墨問眼冒金光,狂吐鮮血,他摔倒在地,雙眼死死盯住那道劍氣,眼中有淚欲落——
這劍氣快如閃電,瞬間便到了墨言後心,就在所有人以為這魔族即将被一劍穿心,血花飛濺時空氣中似乎蕩起了一層無形波瀾,這劍氣不知怎的,從墨言腿邊擦過,隻擦傷了她的小腿。須臾之間,一人一馬已經遠離。
慕廣白轉過臉,冷冷看向人群中的沈懷慈,後者漠然回望,鳳眼中毫無波瀾。
“哈哈哈哈哈——”墨問喘着氣大笑起來,鮮血混着淚水糊了他滿臉,此刻識海幹枯,靈力耗盡,再難維持容貌,他的皮肉開始萎縮衰老,頭發也花白一片。聽了這略帶譏諷的笑意,在場人都立眉豎眼,寸心宮宮主歎道:“墨閣主,你這又是何必?”
墨問握着長風劍,晃蕩着,慢慢地站了起來,縱然此刻手無縛雞之力,可他氣勢尤烈,一時之間,竟然沒人敢責罵他方才放走魔族餘孽的舉動。他狠厲的目光掃過了在場所有人,而後道:“我對自己的此生,無愧于心,落子不悔!”
語罷,隻見長風劍清光一閃,鮮血從墨問的頸子中噴湧而出,他直直睜着眼,整個人摔倒在血泊之中,眼中的餘光很快黯淡下來。
長風劍當啷落地,劍身震顫不休,猶如哀鳴一般,這把在曆代聆劍閣掌門之間傳承千年,曾經沾染了無數妖魔鬼怪、惡人宵小的仙劍,如今第一次,沾染上了一個普通人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