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過頭笑着問:“你看,這是不是和今天一樣?”
顔雪寒實在笑不出來,她下意識摸着酒杯喝了一口,撚了撚手心的汗:“然,然後呢?”
“然後……”這聲音輕飄飄的,似乎一出口就會散在風中,“我去了,第一次見到了他們口中那個背叛人族,狼心狗肺的——叛徒。”
他清楚記得,那天是大年三十,但人間沒有什麼辭舊迎新的熱鬧氣氛,在經曆過鬼族和魔族這兩次大劫難後,整個人界都是風雨飄搖,怨氣沖天,妖魔橫行,兇祟出沒已是常事,再加上後續的大旱和水災,流民遍地,幸存的凡人見求助神靈無望,開始沖進寺廟搗毀神像,大罵天地不公,山匪劫掠,流寇侵擾,活着已成折磨,誰還能記得這日子應該放一挂鞭炮,換一副新聯呢?
隻在路過偏僻的山村時,他瞧見有人家貼起了一個皺皺巴巴的福字。
這時候能笑出來的,隻有那些妖魔鬼怪。
天都峰早就積滿了雪,他一步步踏過天都峰上的皚皚白雪,這萬丈高峰的奇絕景色在視線中一點點展露,若說清奚峰是一彎春水逆流,這天都峰就是一挂寒冰倒懸,早就聞聽葉喬此人常年修煉吸取他人修為的陰邪功法,喜怒無常,脾氣古怪,連魔尊都難以管教,更有說她窮奢極欲,如饕餮一般貪婪無度,什麼都要,而且什麼都要最好的,容不得任何人指摘,誰提誰死,不單單是凡人修士,若魔族對她有絲毫不恭敬,也是照殺不誤。
晴空之下,那被積雪覆蓋的琉璃瓦折射出五彩華光,猶如彩虹燦爛映在湛藍天幕之下,實在美不勝收,這七彩流光倒映在那雙剔透的鳳眸中卻是越來越淩冽噬人,這寒冽山峰之中的美景與山下那凄怆慘淡的景象形成鮮明對比,他越看目光越冷,越行殺氣越盛,直到他踏上最後一級台階,這巍峨華美的山中宮殿徹底映入眼簾——
沒有傳說中那群身披華錦,輕軟如雲的美人,也沒有那繞梁不絕、婉轉如歌的仙樂。
很安靜,安靜到有些凄涼,一擡眸,他隻看見了一顆枯朽的梅樹,和梅樹底下站着的那個人。
齊腰的黑發在風中飄蕩,這個人身上并沒有半點珠翠,隻在腦後斜插一枚木簪,身形高挑,黑衣上流動着暗色紋路,翻飛之下顯露的腰身婀娜,如同春山傾伏,他的目光在起伏的腰線上一掠而過,默默召出了昭明。
這身衣服足以顯示這人的身份。
昭明出鞘一瞬,他對上了一雙漆黑的眼,這個人的眸子裡似乎藏着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有,她臉色蒼白,面頰被寒風吹出了一點淡淡的紅暈,淩亂的碎發之下,是一張極年輕極美的臉。
美得,不帶半點人味。
這人的目光在昭明劍身上停住,挑起眉毛:“來殺我的?”
心莫名露跳一拍,像是一指錯音,頓生慌亂,這無措的感覺來的突然,霎那間他大腦一片空白,好在對面的人沒注意,隻靜靜等待着他的回答,他定了定心神,道:“......逍遙宗的蘇長老、陳長老,雲浮天居的慕掌門、邱長老——”
“......後來呢?”回憶外,顔雪寒打斷了他。
“然後,我動手了——”他從久遠的回憶中抽回神,将壺中殘酒一飲而盡,“我們兩人打了整整三天,天都峰被削成平地,方圓百裡内無立足之地,最後我倆靈力枯竭,同歸于盡。”
“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死亡的感覺。原以為此生已了,一切都該煙消雲散,誰知再睜開眼卻發現自己躺在清靜苑内,這場前世苦戰像是大夢一般,我簡直分不清那邊是真實,那邊是夢境。這時候清奚峰還沒被毀,這兩顆玉蘭也好好的,鬼王尚未出世,魔族還沒入侵,長青神殿還在,”他轉過頭:“而且,你們也都活着——”
他雖然沒說更多,但顔雪寒能從他那帶着淡淡喜悅的話語中感受到他的情緒,那波光粼粼的眼波似乎在說——
“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你們都還在,一切都還沒到無可挽回的地步,那些美好的、熱烈的、輕松的人、事、物還完好無缺,人間還是這副花團錦簇的樣子,春天會有少女們在田野上放風筝,夏天會有稚子們在池塘邊捉魚蝦,秋天會有農家在桂樹下釀美酒,冬天,大家會聚在一起等待着新年的來臨。
顔雪寒被這些消息沖的頭暈眼花,酒勁冒了上來,她用手背搓着臉頰降溫,半晌後吐出一口濁氣:“難怪,難怪那一天你的樣子這麼不對勁,第一時間就加強了浩氣門的護山大陣,後來還反複叮囑我要加強對鬼哭嶺周圍的巡視,顔甯和楚律下山也要一路跟着,後面還突然帶回來一個資質平平的小姑娘......原來,都是在擔心他們,想要改變上一世發生的事情。”
“那時候我還奇怪你對葉喬的态度,怎麼會對她一個剛拜入山門不久,年紀尚幼,大字不識的孩子如此嚴厲,對她甚至比對顔甯楚律的要求還高——原來,都是害怕她心存邪念,再入魔道。”
沈懷慈撲倒在酒桌之上,晃着酒杯,輕輕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