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雪寒還在繼續說:“那時候我倆猜測她是魔族,發現她修煉邪術之後你甚至想處死她,卻被無慮大師勸下了……所以她現在重入魔道,你想怎麼辦?”
“我……我會把她帶回來……”他将頭埋在手臂裡,白色寬袖淩亂鋪在桌上,聲音悶悶的,“然後,看着她,管着她……不讓她再殺人……不讓她再犯錯……百裡家那些無辜之人的血債……我會……我會帶着她一起還……”
一種強烈的不适感讓她脫口而出:“已經夠了天機,你已經盡了力,倘若她自己都不想改變她入魔的命運,她自己都不認為自己有錯,你又何必要執着于他人的命運呢?你這麼做隻會将自己這數十年來積累的一切付之東流,不單單是你清正的名聲,還有你的修為,甚至你的性命……”
“……你已經為她死過一次了,已經夠了。”
沈懷慈執着道:“她的罪……就是我的罪……”
怒氣湧上心頭,她頓時反問:“為什麼是她?她是你的徒兒,顔甯和楚律難道不是麼?難道她比他們,比浩氣門,比你自己都重要麼?你對她到底——”
顔雪寒轉過頭,突然覺得,什麼都不必再問了。
答案已經随着他那在醉夢中從眼尾滑落的一滴水光,清晰的,大白于天下。
幾日後,沐紫沅來存氣堂告知沈懷慈的近況,得知他傷已經痊愈大半時,顔雪寒心底某種預感顯現,等弟子們通報天機長老求見時,她知道,預感成真了。
入内後沈懷慈并未多說太多,隻是安靜地卸下了腰間佩戴的長老令牌,顔雪寒隻道:“自那日後我就早有預感,長青神殿非一般仙門......真的,要去?”
“縱死無悔。”
顔雪寒将手按在那塊玉佩上,默默推了回去:“你心已決,我多說也是無用,我會向天下宣布,沈羲已卸任清奚峰天機長老之職。不過這令牌既十一年前奉君之手,就沒有再收回的道理,留下做個紀念吧,也算我倆相識一場。”
沈懷慈微微一笑,将玉佩重新放回懷裡,最後行了個禮,轉身出了浩氣堂。
他真正要離開的那天,得知這個消息的顔甯簡直猶如五雷轟頂,他慌張跑到清靜苑,下跪攔住了沈懷慈,扯着他的衣擺嚎啕大哭,任憑旁邊的顔雪寒與無慮怎麼拉也拉不起來,他拽着他的衣袖哭泣道:“為什麼,為什麼總是這樣,要救師妹我們可以一起的啊師尊,你如果再離開,清奚峰真的就剩下我一個人了——翹翹死了,葉喬瘋了,楚律也随魔族離開了,你要是再走就隻剩下我了啊!”
他哭得聲嘶力竭,恨不得把這些天所有的委屈、不解、怨憤通通化作淚水從心裡流出來。沈懷慈蹲了下來,從袖中拿出一方素白的手帕,熟門熟路地給他擦臉,歎着氣說:“不是的,除了我們以外,不是還有浩氣門其他人麼?還是第一次給你擦眼淚,都這麼大的人了——”
顔甯見他面色不忍,忙捉住他的衣袖道:“師尊,就不能不去麼?長青神殿全是高手,師尊一個人怎麼可能救得出她?葉喬入魔,又在百裡家殺了那麼多人,她已經是整個仙門欲殺之而後快的對象,你去救她,就是與整個修真界為敵!即便你在長青神殿不死,帶着她逃了出來,以後你們又能去哪裡呢?難道要去那暗無天日的魔界麼?你現在隻差一步就能成神,一旦同她攪和在一起,這麼多年積累下的清譽、人望都會付之東流!所有人不會再記得你在西洲做得那些善事,也不會記得你在渝州城以自己的性命救了全城百姓,在蒼極海斬殺鬼王護住了人界......他們隻會說你正邪不分、助纣為虐,罵你徒有其表,道貌岸然的啊!”
顔甯越哭越喘:“......你現在是天機長老、宗師、仙尊,以後就是僞君子、小人、伥鬼!你難道自己忘了當年怎麼教我們的麼?不能因私情而廢法度,不能因小善而縱大惡,你真的要自己将這一襲白衣染黑麼!”
沈懷慈苦笑着給他擦眼淚,輕聲道:“對不起啊靜淵,其實我不是……你們所認為的那個樣子……”
“我這個人,其實沒你們想得那麼完美無缺,我也會傷會痛,會失落會迷茫會犯錯......你們覺得我這個人冰冷無情,修為高深,又是被昭明神劍選中的主人,所以就該是天生神性,關愛弱小,處事公正,毫不偏私,實則,我隻是在雲浮天居呆久了,不敢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罷了。”
這種無奈又失落的語氣是他從未有過的,顔甯怔住了,呆愣愣地看着他。
“說到底,我也隻是一個運氣好一些的凡夫俗子罷了,讀了一些書,走過一些路,知道一些道理,就覺得應該這麼做,然後再将這些東西簡單的交給你們。”他将顔甯從地下扶起,柔聲道:“在你們眼裡這件事是錯的。其實我也不知道這件事到底是對是錯,隻不過我想這麼做,就做了——”
“這結果好也罷,壞也罷。我不能選擇世人對我的看法,但我能選擇今後的活法,”他按上顔甯的肩頭,昔年隻在自己胸前的少年,已經快與自己一樣高了,“師父的選擇也就這樣了,希望以後,你們能比我做得更好。”
顔甯呆呆地看着他轉身走出清靜苑的大門,玉蘭花在風中紛落如雨,月餅跟在他腳邊,那個高大冷峻的背影即将徹底消失在視線中,他突然道:“師尊,以後,以後你們會去哪兒呢?”
“我會找一個地方,牢牢看住她,慢慢消去她的戾氣和魔性,不讓她再犯錯。”那襲白衣沒有停下步伐,隻有平靜的聲音傳來,“等到那些血債盡消的那天,如果有緣,我們一定會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