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漆黑長方的怪物擡上的時候,百官皆眯縫着眼觀察,才發現這竟然是雲車的一段,連着軌道一起拆卸擡過來了。一時殿下議論紛紛,都在讨論這到底是要做什麼,卻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直到苦工将其放下,雲車落地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苦工因卸下重擔,也發出一聲歎息,眼眶深陷,期冀地盯着宋袖。
群臣俱靜,隻敢盯着那半截雲車,誰都不敢率先開口。
君侯凝眉,嗓音渾厚道:“宋袖,你這是要做什麼?”
宋袖神情頗為自信,嘴角十分難得地挂上幾分笑意,“諸位,不知大家是否還記得先民時期的傳說。起初,世界隻是一片混沌,逐漸分離出天地,天地之中生出萬物,造物神奇,有了東君、諸天神明,和我們人類。那時候,神明與人共存,然我們人隻是血肉之軀,走路奔跑都要用腳掌一寸一寸丈量,諸神卻能一躍千裡。”
這算是很長的一段鋪墊了,甚至要追溯到先民時期。
關于人為何如此迷信東君,不僅僅是因為東君臨世,化作太陽,讓天地無法重歸混沌,也是因為驅逐了諸神。那些神力無窮的存在不會出現在人們面前,人們才能站在當下食物鍊的頂端,用雙手牢牢統治這個世界。
做一個神明的臣子,總比做萬神之臣要好,至少知道巴結誰。
聞霄在編著神史的時候,便是從這個角度入手,來分析人們對于東君的崇拜之情來自何處。衆說紛纭下,流傳最廣的理由是世界重歸混沌或許還需要億年,人類的崇敬之情多半來自于東君不惜同類相殘,也要為人類打造一片人間樂土。
這樣的犧牲精神,可歌可泣。
宋袖繼續道:“然諸神已經化作邪祟離去,我們可以自由立足在世間,卻依舊向往着先民時期神人共生的幻景,歸根結底,是羨慕諸神的無限神力。”
他一邊說一邊走,闊步來到雲車前,手一揚,“現在,靠雲車,我們也能如同神明那般一躍千裡了,這真的足夠嗎?我們比肩神明的腳步真的要停滞不前嗎?”
殿下幾個迂腐老臣頓時小聲嘟囔起來,“不自量力,不自量力……”
宋袖也并不慣着他們,随後點起一個人道:“周大人,您為何這麼說?”
“你我皆是東君之臣,卻整天叫嚣着比肩神明,怎麼不是不自量力?”
“是我失言。”宋袖淡淡勾起抹笑,衆人卻能看出他對面前的枯朽老頭十分不屑,“比肩神明隻是個說辭,但牟利于民的事,自然也要做。周大人老家是冀州的吧?從玉津到冀州,乘坐雲車要幾日?”
周大人郁悶地别過臉,“五日足矣。”
宋袖站到雲車邊上,豎起三根手指,“若我說一日呢?”
雲車雖然隻有半截,卻十分龐大,隻是聞霄立在君侯身邊,俯視下去,才覺得渺小。當宋袖站到一旁的時候,還要比它矮上一截。而宋袖已經是男子裡面相當挺拔的人了。
宋袖的話像一記驚雷,炸開在群臣之間。大家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看發了瘋病的人,站在殿前癡人說夢。
宋袖本人說完,目光炯炯,望向君侯,“禀報君侯,鑄銅司發現雲車若是如騰雲駕霧那般,飄着走,到達牧州隻需三聲鐘鳴,去周大人的老家也不過一天功夫。”
群臣議論聲更甚。
須知當時祝煜押送聞霄前往牧州,算上兩個人斜科打渾,路上蹭路人的牛車象車,馬不停蹄披星帶月,也要花十日,即便回來時兩人昏迷不省人事,乘了雲車,也是耗費一日還要多一些。
十二聲鐘鳴為一日,三聲鐘鳴抵達牧州,除了宋袖真的瘋了,找不到别的解釋。
君侯道:“這雲車當真能漂浮着走?”
“君侯。”
宋袖十分謙卑的稽首,“您還記得幾個農人曾在寒山腳下發現的奇怪的黑石塊吧?那是寒山上的一種石頭,名喚浮空石,不同于雲石可作燃料,這種石頭有兩儀,同性相斥,異性相吸。”
君侯捏捏眉心,“繼續說。”
“想要這雲車漂浮,隻需要大量開采浮空石,鋪在軌道上。日後多加開采,不僅能投入雲車的使用,配合雲石作為燃料,甚至如同諸神那般在天空翺翔,或是鑄造什麼神兵利器,也不是難事。我們鑄銅司研究此石已久,這似乎和雲石一樣,是某位神明的骨血屍骸化成,是神明的恩賜。”
君侯似乎并不像其餘人那般,被雲車的奧妙所震驚,反而望向辛昇。兩個人簡短目光交換後,辛昇會意,轉頭對宋袖說:“宋大人,那你所求為何?”
宋袖道:“臣懇請君侯,舉全鑄銅司之力開采浮空石,修建雲車軌,造福大堰。”
宋袖的話擲地有聲,胸有成都似乎笃定君侯會答應他。
誰知君侯道:“此事有待商榷。”
很明顯,宋袖的話點燃了一衆人的激情,不說别的,從牧州來的官員回家探親,若是乘坐改良後的雲車,就會方便許多。君侯的話無疑是給衆人潑了一盆冷水。
有一官員忙站出來道:“君侯,此事目前看來,百利無一害啊。”
“當真無一害嗎?”
君侯突然變得嚴詞厲色,那官員頓時不敢多言,搜腸刮肚尋思到底哪裡不對。
頓時有機靈的官員站出來附和道:“宋大人能保證雲車改良後一定能正常使用嗎?倘若不能,耗費如此大的人力物力,耽誤了整個大堰的運輸不說,下官懷疑,這莫不是大人您逃避人祭的一種方法?”
說到人祭,群臣唏噓一片,唯獨立在大殿中央的幾個苦工哆嗦了下。
對于聞霄來說,人祭是相當懸浮的詞,上一次人祭時候,她還是個學堂念書的小姑娘,因為身份屬于貴族,人祭這等事聽聽也就罷了。
現在自己要操辦,人祭是她工作時候冊子上的寥寥幾筆,和她也沒有諸多關聯。但或許對于鑄銅司苦工來說,人祭是世上最恐怖的事。對于這樣血腥殺戮式的祭祀,聞霄除了緘默,也做不了其他舉動。
聽到有人這般質疑宋袖,立即有鑄銅司屬官站出來反駁,幾句話下去免不了一場嘴戰。
君侯道:“雲車的改建茲事體大,不是你宋袖一面之詞就能決定的。你回去好好鑽研,給我一個絕對能成功的結果,再說這些吧。”
話罷君侯重重甩了下袖子,衣袖發出“呼啦”一聲,衆人拿捏不清君侯的心思,都垂首,目送他離去。
君侯剛走到側門,宋袖不依不撓喊了一句,“君侯三思!諸國早就把咱們的雲車技術偷了去,如今改建,領先于七國,更領先于京畿,倘若兵士運往牧州,隻需半日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