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起他們一口郁氣堵在胸口,還沒抒發出來,突然眼前飛雪掠風,一陣瑩白,再擡頭時眼前竟然已經是另一番天地。
是距離宗門最近的玉雪峰!
而茫茫白雪中,衣袂翩飛的寒燼站在那裡。
他站在玉雪峰的頂端。
他說那天他跪下求其他人施舍他母親姐姐一口薄棺,讓她們兩人葬在一起時,也是這樣的鵝毛大雪。他衣着單薄跪在穆輕衣的面前,從此一生都是穆輕衣的藥鼎。
現在依然是這片大雪。他已經成長為一個青年。翩翩君子,溫潤如玉。
藥鼎至多活不過二十二歲。他已經二十四了。
萬起喉嚨劇痛。
如果說穆輕衣沒有仙緣是逆天求道,那寒燼活到現在,也是在逆天而行。
他明明已經沒有了必死的命運,他明明應該走出身為藥人,百死不能償,百病不能醫的窠臼。
可他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誰能來回答我。
萬起走幾步,幾乎被風吹得跪下。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卻感覺一切都堵在喉嚨裡,聲嘶力竭地喊出去:“你明明可以不用死!!!”
餘音在玉雪峰上回蕩,萬起崩潰了,他想起了周渡:“你們明明可以不用死。”
為什麼,為什麼......他的執念這樣瘋狂叫嚣,幾乎讓他一念之間要成魔,但是風雪稍靜點後。
他才看清寒燼的臉,他才發現,寒燼居然是在注視着他們的,他沒有萬念俱灰,也沒有一副這世界與我再無關的淡然表情,他隻是注視着她們。
像今天才發覺原來他們也可以成為同道的友人。可惜這條路他走太久太久了。
萬起根本不敢想象,在這之前,誰會告訴他,會不會有人告訴他知道,離開穆輕衣,他還可以做許多與藥人無關的事。
但寒燼隻是說:“我還以為,你們會覺得與你們無關。”
他說得這樣理所當然且坦然。寒燼隻是忽然想到本體被他們質問時疑問不解的心情,想到他明明讓周渡馬甲悉心囑咐,拜托他們,但他們依然視若無睹,來找本體要個公道,要讓本體償命。
原來這些話并不是白說,隻是在不同立場上,他們視角不同罷了,寒燼從來都不覺得自己離開難過。
可能本體會很難過,但是對于馬甲來說,如果他不抱着這樣的決心,很難繼續下去。他要讓本體軟弱的心底堅硬起來,像當初舍棄周渡一樣。
寒燼平靜擡眸,甚至隻是負手:“若我當初早點說明就好了。”
他依然從容:“抱歉,我不是有意,現在才叫你們突然意識到。”
意識到寒燼這個人的命運,本該在二十二歲終結。他隻是幫本體修正這樣一個錯誤,在這一點上,并不像周渡當時臨死時找到他們,還在雲台頂提起他們時一樣。
一切都已經無法改變了。
裘刀上前幾步,要說話,但說不出來,風雪讓他的刀冰冷勝鐵,最後他才啞聲:“我們不會答應你的。”
寒燼隻是轉開視線:“你們知道這裡為什麼叫玉雪峰嗎?這是師妹起的名字。”
“她說大雪紛紛揚揚籠罩這裡的時候,很像山披碎玉,人間新年。”
裘刀厲聲喊出來:“我們絕對不會這樣做!寒燼,我們不動手,就算取出蠱蟲也不會有其他人查探,仙盟視蠱為洪水猛獸,如果暴露出去你和師兄的苦心就白費了。”
你聽到沒有!沒有人會這樣喪心病狂。
不過寒燼繼續說:“寒燼也是我給我自己取的名字。”
他輕輕地接住雪,然後繼續說:“其實并不像你們想的那樣,我知道我是師妹的蠱人時,我也很憤怒,我無所适從,一邊覺得她為我埋葬了母親和姐姐,我應該為報答她的恩情,就這樣為她償命,一邊又覺得,憑什麼?”
他試着從陌生人的角度把這個故事刻畫完整,免得本體又背上一條人命。
所以大雪裡他的聲音那樣輕又那樣重:“人并不像話本裡刻畫的那樣無私,我也想要活着,所以我心想,既然我們兩個都是早死的命,不如我把她帶下去算了。
我在她發燒那日往我試過的藥裡加了杜根草,讓她喝下去,然後看着她口吐鮮血,忽然開始哭,我哭得比任何人都厲害,我不明白。我被她重新帶回了穆家,我毒死了她,我赢了,可是我心裡為何這樣難過。”
“後來師尊找我,讓我把用過的靈藥,再給師妹用。每次我端藥來,看着她喝,她都喝下去了。”
寒燼擡起頭看着他們:“其實我與師妹,就如同那碗加了杜根草的草藥,我殺了師妹,也并不能讓自己活命,可我隻是在今日,在這一瞬,突然很希望她能替我活着。”
他手握自己的劍,這可能是他們第一次看到寒燼的本命靈劍,就連它也和穆輕衣的劍如此相似,通體瑩白,質地溫潤。
寒燼寒燼,這樣的人其實不應該有這樣的名字,本性溫良,卻把一切埋葬在這兩場大雪裡。
他并沒有猶豫,灌注修為,直通經脈,就這樣刺穿了體内的靈氣屏障,直抵蠱蟲深處,然後踉跄一下,跪倒下來。
衆人都沒預料到他動手竟然如此迅速,僵硬一下,然後立刻奔了過去,萬起怒吼:“寒燼!!”
寒燼吐出一口血來。
本體在洞府裡淚流滿面,痛得死去活來,蕭起的手快被穆輕衣咬斷了,但是他覺得心裡更難受。又一個馬甲要離開了。
寒燼的靈氣流失得很快,可是雙目依然像初見一般,溫和明亮,他擡起頭注視着裘刀,他知道也明白這件事隻能擺脫他。
哪怕寒燼沒有提一個字功法,哪怕寒燼沒有再說任何事,但是裘刀看穿了他眼睛裡的幾個字:所以拜托你們。
隻是讓她好好活下去。
隻是這一件事。
寒燼摔倒在裘刀懷裡,腹部流血不止,丹田内的金丹靈氣暴漲,試圖維持軀體的不損壞。
但是有蠱蟲在,靈氣隻是越來越少,寒燼的臉越來越白,在萬起難以置信的目光中,裘刀死死咬牙,抓住了那隻蠱蟲将他拽出來。
抓住蠱蟲的一瞬間,寒燼的眸光就那樣熄滅了。
玉雪峰的大雪刮起來,好像要三天三夜連綿不絕,又好像這一刻,馬上就要停了。
裘刀怔怔地看着那隻半死不活的蠱蟲,看到它已經離開宿主軀體,但竟然還因為寒燼的殘存靈氣保護,還沒徹底化水,就感到掌心一陣顫抖。
他很明白,不能再明白,寒燼從來沒想苟且活過,哪怕沒有穆輕衣,沒有走上修仙這條路,他的命數不濟,也隻是一個普通的凡人。
可是穆輕衣在,萬象門在,他還是脫離凡人的身份,做了一個可以對她有用的人。
他當然會竭盡所能讓他的死有用。
所以裘刀也死死地咬着牙,雙眼猩紅地記錄下了這蠱蟲體内靈氣的特征,他死死地用靈氣維持着寒燼身體的體溫,一直到雪都将他的手指蓋過了,裘刀才慢慢地擡起頭。
他看到雪花落在寒燼的睫毛上,讓他的神色似乎都變得安靜從容了。
像他的母親和姐姐一樣,即使有了那口薄棺,也是天地為墓,日月為奠。
裘刀喉嚨幹澀:“我們要為他找一塊碑。”
萬起眼眶酸澀,死死咬牙,落着淚起身,還被絆了一下,但他低下頭,從地上撿起玉佩的時候,還是不用看就能看清那個字。
那是“穆”。他一輩子都在做穆寒燼,從來沒有離開過穆輕衣。
萬起突然擡起頭,聲音凄厲:“我們為什麼要讓他葬在萬象門外,為什麼要讓穆輕衣避開,我們無論如何也要讓她見到!”
“萬起!”裘刀高聲喝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