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了下來。
兩岸亮起的燈籠,映在禦河上。
宛若遊動的赤色錦鯉,将熱鬧與喜氣送進千家萬戶。
大殿内,自然也換了一番布置。
雖然新皇一早就下過明旨,不可鋪張浪費,可底下人卻不得不顧着皇家臉面。
将殿内裝扮的一派錦繡氣象,讓人看了無不心醉神迷。
韓凜身着常服出現在宴席上,受了百官參拜後便讓衆人落座。
中州尚右。
是而南夏太師,被特意安排在右邊起首位置上。
與之相對而坐的,正是大權獨攬、風光無兩的穆王。
直到這時,巫馬良雨才算真正看清了,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
不得不說,皇親貴戚與當朝重臣這兩種特質,在他身上融合得非常好。
不笑時,眉宇間皇家風範,威儀盡顯。
開懷時,又透着與生俱來的寬厚親和。
讓人親近之餘,并不敢魯莽造次。
穆王其人身形高大、體格強健。
卻也有着中年人,養尊處優下的松散。
随着一聲鐘鳴,樂聲四起。
韓凜端起酒杯,向堂下示意。
一盞盞盛滿佳釀的青樽,陸續被點燃。
而聲聲“萬歲”,則是星火燎原後迸發出的炸響。
穆王未待其言語,先一步舉起杯向着巫馬良雨笑道。
“太師,今夜良宵,千萬要盡興才好!”
說罷,徑自仰頭一飲而盡。
沉實有力的笑聲回蕩在大殿上,久久不曾消散。
巫馬良雨面上堆笑,急忙照着規矩還禮。
酒入喉頭時,特意拿餘光瞥了瞥端坐高台的年輕帝王。
但見韓凜神色自若,并無任何異樣。
隻是握着杯子的手,不知何時悄悄松開了。
“哈哈哈,當真是佳釀!香氣馥郁,味道又甘美醇厚!”
放下杯的巫馬,沒有急着去看台上。
而是笑着向穆王舉舉空杯,随後才轉頭向韓凜謝恩。
“承蒙陛下關愛,有幸一嘗如此美酒,臣實在三生有幸!”
韓凜依然是那副,笑着的模樣。
“這酒名為胭脂熏,乃宮中專人所釀,可算做是中州内廷特産。”
說着,他又斟了一杯。
“太師若喜歡,朕便派人送些到你的住處,算是一點兒心意吧。”
還沒坐踏實的巫馬,一聽這話連忙起身謝過。
然後,換出副老者對晚輩的腔調。
“臣看陛下這一身常服玉冠,當真是風度翩翩、貌比潘安啊,呵呵呵……”
笑聲傳遍殿内各個角落,不知是宴席上過于輕松熱鬧,讓這位太師先失了态。
還是實在不勝酒力,先一步蒙了醉意。
總之,這笑裡的輕慢之意,就像擺上明面的刀,任誰都看得明白。
“這酒又恰好名為胭脂熏,英雄自古愛紅顔,更何況是陛下這等少年英雄!”
眼看鋪墊到位,巫馬收斂起笑容,繼續道。
“此次微臣前來敬賀,自然帶了不少南夏風俗,不知陛下可願賞臉一觀?”
“這下才真要開始了……”
聞聽此言,秦淮心中默念。
雙方的餌都已抛出,接下來就看誰沉得住氣了。
韓凜明顯來了興緻,笑得愈發開朗活潑。
“朕對南夏風物向往已久,太師如此周到,實在是榮幸!”
說罷還灑脫地揮揮衣袖,身形往前傾了兩分。
大有一副,興之所至之态。
巫馬見狀,對着身邊随從小聲吩咐幾句。
不多時,殿外就傳來奏樂之聲。
與中州宮廷樂音不同,這曲調很是纏綿悠揚。
柔婉清麗,卻不失妩媚風流。
好似美人在側,紅袖添香、笑語呢喃。
伴着樂聲,幾個身着妖娆舞衣的姑娘,翩然飄進殿内。
燭火搖曳般,攪動着滿殿的剛和硬。
她們姿态輕盈,身段柔美。
動作時而大開大合,時而細膩動人。
個個細雨流光、玉樹臨風。
柔弱處,又透着堅韌的筋骨。
果然是别樣的脈脈風情。
韓凜看得入神,竟全然陶醉在其中。
一對眸子随着翻飛的舞衣,上下左右不停閃着。
簡直目不暇接、興味盎然。
穆王倒是沒忘了喝酒。
他一邊飲罷杯中物,一邊笑着感歎。
“哈哈哈,良宵美酒解語花,當真人生樂事!”
說完看了看巫馬,再拿眼瞟了瞟韓凜。
一時舞畢,擊節之聲由高台傳來。
韓凜語氣輕快道:“南夏風貌果然與衆不同,舞樂铿锵,煞是好看啊!”
言罷,還猶自回味着低聲哼了幾下。
看樣子,似是全心沉浸在方才的歌舞中。
“妙極,妙極!果真南方有佳人!”
穆王再次強行接過話頭。
“太師,接下來還請與諸位南夏使者一起,觀賞觀賞我們中州風采,如何?”
未待巫馬作答,外間的黃鐘之聲已然響起。
帶着十足的力量感,聲聲入耳。
如雷鳴響徹雲霄,一掃适才陰柔之氣。
身着紅色短打的少年們,執劍宿列。
随着一陣琵琶聲,刀劍出鞘、寒氣四射。
一時間,大殿内光影交錯、紅雲翻動。
不同于女舞的柔軟,少年們肆意張揚的活力,像是一塊塊淬過火的鐵。
迸射出,強悍而熾烈火花。
那充滿侵略性的生命力,教在場每一個人都禁不住熱血沸騰、心潮澎湃。
仿佛一把鋒利匕首,談笑間就挑破了,剛剛編織好的溫柔陷阱。
巫馬瞧着眼前燃燒的火,心下不由冷笑。
“穆王這人深不見底啊……隻是這小……”
就在他準備下定論的當口兒,官場中沉浮半生的智慧叫住了巫馬——
現在下判斷還為時尚早,再等等吧!
一段高亢旋律過後,舞者動作戛然而止。
少年身姿挺拔,劍光的鋒芒也比剛才更勝一籌。
“哈哈哈!微臣今日真是大開眼界!中州男兒氣概,當真舉世無雙!”
巫馬良雨邊鼓着掌,邊竭力稱贊。
笑聲中的豪邁氣魄,竟是壓也壓不住。
“太師謬贊了。”韓凜和顔悅色地回應着。
命人賞賜了底下舞者,接着又給自己斟上了一杯。
穆王不緊不慢夾了一筷子菜,放到面前碟子裡。
半玩笑半認真地說:“論氣概胸襟,巫馬太師才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啊……”
隻此一句,便使得巫馬良雨心中警鈴大作。
本就沒多少的醉意,頃刻間便煙消雲散。
“聽聞太師為南夏兢兢業業,整治吏治、改革民生,都少不了您出謀劃策!卻從不居功自傲,這等胸襟何人可比啊?”
伴着陣浸透了薄醉的笑,穆王再次舉杯敬酒。
巫馬一面說着“不敢當”,一面舉杯應下這句誇贊。
的确,南夏新帝當朝以來,凡遇政令起草或修改,背後都少不了自己協助。
可他與陛下一早便商定好,由南夏帝出面穩住局勢,自己隻在背後支撐朝堂社稷。
“太師”之名,也不過是個榮譽頭銜。
對外巫馬良雨總是一副昏沉老邁、不問世事的樣子。
說到底,他這個人就是南夏背後的一隻手。
至今,怕有很多南夏官員都不清楚。
哪些政令是皇帝想出來的,哪些又是由他這個太師做出的。
可今日,一個中州王爺,竟如此輕易地點破玄機。
究竟是奉承客氣的溢美之詞?
還是無中生有的試探?
這一招打草驚蛇,讓巫馬有些自亂陣腳。
“皇叔所言極是!隻盼我中州也能有太師這般人才才好啊!”
韓凜嘴裡不住誇贊着巫馬,話鋒卻轉向了穆王。
“穆皇叔,您說是嗎?”
“自然……自然……”穆王飛快應下。
語氣中,透出些許遲疑和慌亂。
“太師治世之能、高風亮節,自是天下表率,臣定當以此共勉!”
“既如此,朕就放心了。”韓凜說着,再度換上那副不谙世事的笑臉。
巫馬良雨看着二人,還是補全了剛剛沒想完的話。
“隻是這小皇帝……看起來天分不高的樣子,也難免猜忌偏狹之心……”
他雖極力勸阻自己,不要如此輕易妄下斷言。
但這念頭還是跳将出來,印在了巫馬心上。
這就是主觀判斷的力量——
一旦成型定性,就會在無形中驅使人們,做出帶有傾向性的推測。
這是人的通病。
即使敏感的政治人物,亦不能免俗。
可若有人早一步看穿,懂得利用這種規律。
就能反将預想的判斷,紮根在對方心中,直至發芽壯大。
隻不過這種能力,需要對人性人心洞如觀火,更需要與之相配的演技和天賦……
宴席繼續着,觥籌交錯聲不絕于耳。
絲竹管弦萦繞其間,來來往往很是熱鬧歡暢。
韓凜看上去興緻頗佳,穆王也漸有醉意,百官們陸陸續續全松弛了身形。
值此酒酣耳熱之際,高台上的韓凜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提高音量道。
“前兩年南夏施行的官員考察政策,真是高瞻遠矚!定賞罰分明之理,開社稷清明之道。”
他語氣熱忱,乘着酒意絮絮贊歎。
“朕每每想起這些良政國策,都欽佩不已!”
晃晃悠悠的笑聲自堂下傳來,聲音雖渾厚,可到底蒙了酒後的含糊。
隻聽穆王回說:“啟禀陛下,此等良策,便是巫馬太師的功勞!”
“遭了!”巫馬心中暗道不妙。
寒氣從腳底蹿升至頭頂,一個寒戰激的他酒意全無。
果然,穆王前番言語并非故意奉承,他是真了解南夏朝堂!
然而,此刻透露出來,到底是想敲打自己?還是想要挾堂上那位呢?
巫馬良雨思緒紛亂,隻得以酒遮臉。
連道國君聖明,自己不敢居功。
眼睛卻緊緊盯着穆王。
“哎,太師這可是過謙了——”對方顯然并不打算,就此揭過話題。
“這一國策中,如何考察官員,标準為何,獎懲等級怎樣制定,不都是太師辛苦想來的嗎?”
話語當前,巫馬隻覺有萬千箭矢向自己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