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韓凜和秦川起得格外早。
頭發梳得齊齊整整,換過身幹淨衣服。
交代嚴飛陽依舊留在周老漢家,等辦完事兒,兩人自會前來彙合。
說完便正襟危坐桌旁,再無其他言語。
唯恐太早拜訪禮數不周,隻等天光大亮才好上路。
周老漢見對方這副樣子,心中不免納罕。
“這是要去找沈成?沒想到,還挺正式!”
昨夜雪停風駐,今日自是天上地下一片響晴。
陽光照耀下,就連冷都有種清冽得暢快。
韓凜和秦川并沒吃早飯,捱到周老漢家擺上碗筷就告辭出門。
臨行前,老人重新強調了一遍。
“順着山路一直走!碰見屋檐上挂鈴铛的人家就是!”
門前這路,已經是第二次走了。
積雪雖比昨天厚了許多,可兩人步伐卻明顯快了起來。
韓凜更是不用人牽扶,走得又快又穩。
及至行出一裡地後,秦川看着對方背影才後知後覺意識到——
昨天,自己上當了!
陽光如同四散的綢,灑下一片耀目金光。
加之周身望而不盡的琉璃世界,兩人很快感到了疲憊。
冒出的汗珠,不停順着脊背直滑下去,陷落在衣料中。
可腳步仍是一如既往,不一會兒走出好遠。
再次擡眼望向山坡時,秦川發現遠處似有戶人家。
和周老漢家差不多大小的院子,被蒙在一層潔白裡。
如同上天玩心大起時,用雪堆出來的。
應該就是那家了!
兩人繼續往上走。
每接近一步,韓凜心中忐忑就多上一分。
他怕自己空歡喜一場,也怕那人隻是徒有虛名。
更怕先生才能卓著,自己卻無法勸得良才。
很奇怪,這些打出了皇城門,就從未想過的事情,現在一股腦湧進了韓凜腦子裡。
逐漸清晰、定格,最終化成實體安插在心裡,就像被釘下的木樁。
“相信你自己,就像我相信你一樣!”
秦川雖沒有看韓凜,卻能明白對方的想法。
這是多年相伴成長下的默契,更是情感激蕩處的了解。
“嗯!”堅實的聲音,是對這份陪伴和情意的回答,好似利斧劈開朽木。
等到能看清屋檐下的鈴铛時,兩人心頭大石總算有一半兒落了地。
那是個很精緻的銅鈴,穗子随風擺動,偶爾發出一兩聲脆響。
二人連忙正了正衣冠,秦川待韓凜停下動作後,嘗試着朝院裡詢問:“請問是沈成沈先生家嗎?”
過了片刻,門從裡面被推開。
一位妙齡少女走出來,荊钗布裙、不施脂粉。
舉手投足間自有氣韻風雅,令人賞心悅目。
這不是隻有富貴和家教便成的,更需多年閱曆以及詩書禀賦。
“二位公子,是來找家父的嗎?”少女行至近前,語調輕柔。
“是,我們想求見沈先生,煩請姑娘代為轉達。”韓凜微笑作答,言辭謙遜。
“好,煩請二位稍待。”那女孩轉身剛想回屋。
卻見爹爹已立在門邊,眼睛望着院外,說了句:“進來說話吧。”
女孩應聲開了院門,淺笑嫣嫣:“二位公子,請。”
秦川詫異于如此順利的開端,韓凜心下卻已然猜到幾分。
先是對着那女孩略施一禮,道了聲“有勞”,便繼續往前走。
進了屋,女孩将二人讓到椅上,轉頭出去沏茶。
沈成坐在對面。
一張容長臉,額頭寬闊,眉毛濃黑細密,一雙眼睛爍爍有神。
胡須精心打理過,下巴方正,更添文人風骨。
“二位公子今日前來,有話不妨直說。”短暫沉默後,沈成率先開口。
其實,打從門邊望見對方第一眼起,沈成就明白來人,定是出自皇家貴戚。
兩位少年,身姿挺拔、玉樹臨風倒還在其次。
那難以遮飾掩蓋的貴氣,才最為緊要。
當時他就在想:該來的,還是來了。
“好,既是先生要求,那在下就不客氣了。”
韓凜起身行過禮,直視着面前之人。
“陳先生,在下此番前來,是想請您入朝為官。”
女孩兒此刻已斟上茶來,聞聽此言動作有些微停頓。
随後撿了個空當兒,如常将茶放好便走開了。
陳瑜亭笑着歎了口氣,伸手做出個“請”的姿勢。
“公子可否内室一叙?”
“好!”韓凜繞過桌子,跟着對方轉入内室,獨留秦川一人在外。
“敢問公子,是奉誰家聖命前來相邀?南夏?中州?亦或是後裕?”
陳瑜亭坐到床邊,一隻手搭在炕桌上。
“我不奉皇命聖意,隻為中州百姓、天下黎民來求先生出山!”韓凜字字懇切、擲地有聲。
從這話裡,陳瑜亭猜到了來人身份,卻屬實有些難以置信。
當然,他并未因此立即起身參拜。
隻是接下去道:“我若随你前去,官拜幾品、職責幾何?”
“若先生肯入朝為官,我願為先生重開相位!”韓凜坦誠相告。
“隻是初期還需先生受些委屈,在其他任上留些時日。待有所建樹後,才好拜相。”
“哦?陛下的條件甚是優厚,話也講得明白,”
陳瑜亭以“陛下”直呼,韓凜絲毫沒有意外之色。
“隻是陛下如何确定,我能擔此重任?”
韓凜的坦誠,依舊明晃晃。
“所以我今日才來找先生,一為相求,二為長談。”
“好,陛下既要長談,可願先聽草民說上幾句?”陳瑜亭沒有再問。
“先生教誨,自當洗耳恭聽。”韓凜也并不着急。
對方喝了口茶,語氣不緊不慢。
“現下中州的難題,是如何在國力上更進一步,尤其是兵馬糧草的儲備。”
“兵能招、武能練,可招了兵就得吃糧吃飯。馬能買、也能繁衍,可越是好馬,喂養越不能草率。”
“雖說現下國庫充裕,但遠不夠接下來要花的錢,即使把以後能收進庫裡的全算上也不夠。”
“國庫一旦空虛,難免會加碼征稅,若還不能解燃眉之急,恐怕就會變成苛捐雜稅。”
“陛下使想避免如此局面,可現有政策内又找不到新法可依,才會急着來這荒山野嶺,尋一介草民。”
在聽陳瑜亭說這番話時,韓凜眼裡跳動的光愈來愈盛。
心内的興奮如一頭精壯猛虎,追撲着、奔跑着,等不及要撕咬目标。
“所以說,經濟與增兵聽上去是兩回事,其實卻是一回事——”
“是怎麼推進和完成改革,令百姓在不必付出更多代價前提下,又能讓國庫更加充盈的問題。”
說到這兒,陳瑜亭比了個“三”的手勢。
“中州憑着秦相三策,短短幾十年發展成如此狀态,已是讓人歎為觀止。可舊法帶來的活力,到了陛下一朝已然疲态初現。”
“是以無論陛下如何修改縫補,亦不過拖延時日、收效甚微。國家發展本就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先生既如此說,心中是否已有應對之法?”韓凜再也按捺不住,脫口問道。
陳瑜亭并未匆忙作答。
他站起身,走至角落的簡易書架前,拿出三本厚度各有一指寬的書。
又走回炕桌,将它們放下——《百地風物志》。
韓凜打量着封面上的名字,心知這是陳瑜亭自己撰寫的。
“良策談不上,隻是這些年遊曆民間,對各地風土人情算是有些了解。”對方指指桌上的書。
“這裡面,記錄着北至朔楊,南至柳堤各郡縣的概況。包括人口估算、年成耕種、以及降雨水紋氣候等等,皆是當地世居之人口頭詳述。”
韓凜眸中精光更盛。
他明白,若不是為了日後有番作為,陳瑜亭絕不至于,将相關民生等事都一一記錄。
如今,對方把這些告訴自己,無疑是一種明确表态。
“把這些叙述和見聞一一整理後,草民發現,越往西北地區,年成越無保障,貧困百姓的數量也就越多。農戶們基本都去當了佃戶,隻為換些口糧。”
“而以京城為中心的幾個郡縣,百姓雖然比較富裕,可負擔的徭役卻比其他地方更重。”
陳瑜亭緩了口氣,将杯中剩茶一飲而盡。
“再往南收成就好了,一年兩熟、三熟的地方不在少數。但很多家庭為了躲避按人頭征收的米糧,依然願意尋求地主或大族庇佑。”
“且南方氏族興盛,他們人丁興旺、家财豐厚,所有勢力甚至連朝廷派去的官員都難以撼動。”
“輕則各自為政、互不幹涉,重則官商勾結、貪腐成風,以至當地民生,仍算不上樂觀。”
韓凜聽着,手在微微顫抖。
到了後面,他隻得緊緊握住茶杯,直至骨節泛白。
力道幾乎要震碎桌椅、掀翻屋瓦。
陳瑜亭所說這些,都是他在奏折中不曾看到過的。
那些寫在紙上的溢美之詞,韓凜雖從未輕信。
卻也不曾想到,這片土地是如此弊病叢生、水深火熱。
若不加以整治,何談平定天下?
“陛下實在不必過于惱怒。”陳瑜亭瞧見韓凜反應,先停下了後面的話。
“并不是朝堂上的大人們不勤政愛民,隻是鞭長莫及,層層美化之下消息難保切實。”
“何況老百姓們,不過想有個安穩日子,過得下去也就罷了。”
陳瑜亭一番話說得有理有節,令韓凜心服口服,不住在心中擊節贊歎。
再也壓抑不住内心激動,他起身拱手深深拜了下去。
“既然如此,還請陳先生随朕入朝為官,救萬民于窮苦,挽社稷于危難!造福蒼生,澤被天下!”
陳瑜亭這才忙站起來,扶住韓凜道:“陛下所托,草民定當萬死已報!”
其實,這些年來,陳瑜亭一直在等一個人——一個能找到他的人。
——許他名正言順的高位,讓他一展平生抱負!
隻不過,陳瑜亭的确沒有料到,中州新帝會親自前來。
“隻是……剛剛也說過,起初怕要先生委屈些時日,好給朝堂上下一個交代。”韓凜再次強調。
“這不妨事,陛下苦心草民明白。”陳瑜亭說着,将剛剛那三本書收入。
“陛下若無其他旨意,就即刻動身罷,這裡沒什麼需要收拾的。”
“好,先生舊物稍後自會有人前來整理。”
韓凜真是做夢也沒想到,此行會如此順利。
心下不覺感慨,當真天佑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