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瑜亭走到外間,對着剛才那女孩兒說:“子舟啊,收拾下東西,随爹爹一起去京城。”
房間裡,被驚喜沖蕩到失神的,顯然不隻有這個叫“陳子舟”的姑娘。
還有倚在門邊等候的秦川。
他們同時,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一面是自己父親可一展平身所學,一面是心中“摯友”終于求得賢才。
兩人若不是不好意思,簡直要歡呼慶祝一番,放個禮炮爆竹才好。
韓凜和秦川在院外,等了約有一刻鐘功夫,陳氏父女便出來了。
隻見他們一人背了個小包袱,手上還拎着臘肉和幾壇酒。
陳瑜亭邊擺弄酒壇,邊道:“這是給山下周老漢一家的。往年為答謝他們幫忙照看院子,總會送些。如今一去不知年月,也算好好道個别吧。”
韓凜笑容得體,言語從容:“我們一行人就借住在那兒,如今可與先生同往。”
秦川接過父女二人手中東西,走在前面探路,每邁一步都裹着笑。
女孩子家有些慢,自然走在最後面。
中間則是韓凜和陳瑜亭,邊走邊談着什麼。
陳子舟步履踉跄,眼睛卻始終留戀在那個,與父親并肩的背影之上。
腦海裡一遍遍浮現的,皆是兩人初次相見的畫面。
當時,兩位少年站在栅欄外,她卻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這個穿群青色大氅的人。
等看清來人眉眼的那一刻,曾經讀過的《淇澳》,在一瞬間就長出了形貌,生出了表情。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陳子舟自問,自己并不是個過于閨閣氣的人。
這些年陪着爹爹遊曆山水,四處萍蹤浪迹,真真見過些世面。
這也使得她比一般女孩兒,多了些灑脫幹練。
看事看人多了些通透豁達,不會被多餘感情所困。
可今日,自看見那個少年起,她就有些神思紛亂。
好像被誰撞破了多年心事,又好像是這些年心上那處空缺,終于等來了一個可填補的人。
她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像一隻迷了途的小鴿子。
尤其是這迷途原因,還是為着一個男子。
陳子舟開始盡可能不去看韓凜,一味盯着自己腳尖和皚皚白雪。
但有些東西,越壓抑就越在意。
一路上,她還是忍不住看了前方一眼……又一眼……
各懷心事的四人,不知不覺來到了山腳。
周老漢的院子,近在眼前。
秦川率先跑過去,喜氣洋洋地朝屋裡喊。
“周大爺,沈先生帶着酒來解您的饞蟲啦!”
周家父女随即迎出來,嚴飛陽也拄着拐走到屋門口。
隻見屢屢行行幾個人,有的背着包袱、有人拿着東西。
“喲,這酒來得可真是時候啊,還有臘肉!看來這次,你怕是有些年頭回不來了喽!”
周老漢瞟着秦川手裡酒肉,沖栅欄邊兒的陳瑜亭笑。
“呵呵呵,可能吧……這不,我把家裡存貨都拿來了!”
陳瑜亭倒也爽快。
“我那間院子啊,您用得着就用,用不着就時常幫着照看照看。”
周老漢嘿嘿樂着:“那沒問題!不管你走多久,保證回來看見的還跟以前一樣!”
繡姑朝衆人身後望,邊看邊問:“子舟來了嗎?”
“我在這兒呢,繡姑姐!”陳子舟聽到聲音,雖沒走到門口,但還是大聲回應。
繡姑忙從圍裙上抹了抹手,繞過人群出去接子舟。
兩個女孩兒碰到一起,就是一陣悅耳的說笑聲。
繡姑接過她身上包袱說:“來!去裡面烤烤火,我給你看新學的繡花樣子!”
周老漢也對陳瑜亭說:“老沈啊,留下吃頓飯再走吧,往後你我也難再見喽!”
“也好,過會兒我陪您喝幾杯!”陳瑜亭答應着。
想到從今往後,“沈成”這個名字,連同它承載的過去、認識的故人,都要一并割舍,心下不免有些失落。
官場高位的确能施展他的才華,可陋室簡居亦自有它的安樂閑逸。
衆人浩浩蕩蕩進了屋,原本還算寬敞的地方,一下變得擠擠巴巴。
幾個年輕人來回穿梭忙碌,連嚴飛陽都跟在竈前生火。
兩位長輩坐在炕上,瞧着他們一來一往。
周老漢感歎道:“過年也沒這麼熱鬧,真好,真好!”
姑娘們手腳很麻利,切菜下鍋,撿幹糧做粥,動作好看的跟戲一樣。
那些刀鏟勺夾,拿在她們手裡就像軍人手裡的兵器,指哪打哪,十分精準。
沒過一會兒,混在一起的各種香味兒,夾雜着繡姑的一聲吆喝。
“飯得嘞,快把桌子布置好!”
韓凜和秦川勉強在周老漢家,扒拉到足夠的椅子凳子。
子舟也在廚房裡,把過年才用的碗盤拿出來,準備停當隻等上菜。
周老漢跟陳瑜亭先行落座,溫着酒等。
随着年輕人們,一個個從後邊兒出來,桌子上漸漸滿了起來。
紅燒兔肉、蒸茄子幹、肉沫腌菜、野菇臘肉,還有籠玉米餅。
一大鍋高粱粥,更是将桌上薰得暖烘烘。
衆人紛紛坐下。
周老漢舉起杯笑,着對陳瑜亭說:“老沈啊,這杯酒就祝你步步高升,平安順遂啊!”
說着,一飲而盡。
陳瑜亭跟着喝盡杯中酒,所有人跟随動筷,美味豐足地用了一餐。
席間他一直留意觀察着韓凜,發現其毫無架子也不挑揀。
一般富貴人家的孩子,多少有些難以自查的驕矜,更不消說皇室宗族了。
可對方夾着兔肉就幹糧的樣子,讓人完全察覺不到,這年輕人身份竟如此顯赫。
吃飽喝足後,又是一陣喧鬧伴着灑掃收整。
秦川見韓凜一聲不響拐去外間,自己也輕手輕腳跟了過去。
卻瞧其将銀票,偷偷放進繡姑的小竹筐裡。
秦川湊上前,從身上摸出些碎銀子放了進去,小聲說。
“怪不得第一天來,你沒執意讓我給錢,原來早想好了。”
韓凜笑了笑,臉上有明顯的失落之色。
是啊,才剛萌芽的感情随着返程在即,隻能暫時擱置了。
回了京城就是冬至大節,又要安排陳瑜亭的官職,又要聽大臣們奏報。
還有來年規劃政策等着議,一時分身乏術,匡論兒女情長。
其實,秦川和韓凜彼此都明白,無論那天在雪地裡走得多慢,終究是要回到現實的。
而現實就是——一個新晉帝王、一個将軍之子。
家國天下,是他們自出生之日起,就逃不掉的擔子。
不過還好,在這條不歸路上,有那麼一個人陪着自己、守着自己。
總好過孤軍奮戰,高處孤寒。
趁着身邊沒人,兩人默默對視一眼。
無盡柔情皆化作體諒,在眸間激蕩流轉,終歸于深沉無言。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不用說話,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隻消一個眼神,就能知曉對方的想法。
如果說,從前秦川還隻是個細心的大男孩。
那從此刻起,他長成了心有繞指柔的男子漢。
無論相隔多遠,總有那麼一處牽動着心底的柔軟。
“一會兒我來趕車,嚴大哥腿腳不方便,再說車裡也坐不下那麼多人!”秦川先行開口。
韓凜第一個反應當然是拒絕,可對方說得處處在理,他也不好再攔。
隻叮囑穿暖和些别凍着,累了要即時停下休息。
回到衆人之間時,陳瑜亭父女和嚴飛陽已經收拾好東西,準備趕路。
繡姑拉着子舟的手又哭又笑,周老漢要他們帶上幹糧預備路上吃。
韓凜收斂起神色,告訴道:“老人家,東西您留着吧。我們身上有令牌,随時都能進城。”
幾番拉扯後,老人拗不過他們,隻好重新将東西收了起來。
“嚴大哥,咱倆一塊兒趕車!你的腳傷還沒好,車裡也窄,坐不開!”秦川邊說,邊動手套起馬車。
自從那夜,嚴飛陽無意聽見他們兩人對話,就有意躲避着秦川。
畢竟,他可不想成為主子的眼中釘。
雖說主子不至如此小肚雞腸,可身為暗衛總管,避忌着點兒總沒錯。
免得不因私情疑心,公事上再出纰漏,他一樣難逃責罰。
隻不過,現下的确沒有更佳選擇。
還好這次接了陳大人回去,路上應該會快很多。
秦川把馬車趕到大路上,先扶韓凜進去,再攙陳先生。
落在最後的陳子舟,自己抓着車轅利落上了車。
衆人坐定,嚴飛陽和秦川分列左右,趕着車上路了。
耳邊還飄蕩着周老漢和繡姑的送别之聲。
“路上注意安全!多保重啊!”
真是一段,令人懷念的時光。
韓凜在心裡想着,泛起些微酸楚與不舍。
像這樣在農家借住的日子,恐怕餘生都很難再有了。
舒服的柴火香、美味的農家飯、還有烘得暖和的被褥,以及雪山上的少年……
一切的一切,都宛若一場美到不真實的夢,珍貴而易碎。
許多許多年以後,這趟華英山之行仍像一張書簽,夾在紛亂冗長的記憶裡。
時刻提醒着經曆過的人們,是怎樣難得的片刻溫存。
車裡韓凜和陳瑜亭相對無言,陳子舟的緊張更加劇了幾分。
在這方擁擠的空間裡,她甚至能聞到韓凜身上殘留的熏香。
女孩兒一次都不敢擡眼,怕看到後就再也移不開目光。
她在心裡寬解着自己:
等到了京城就好了,自己再也不用見到他……
這短暫的驚鴻一瞥,會随着時間流逝,慢慢變淡成飛鳥留下的殘影。
直至消失不見。
而車外,秦川和嚴飛陽也是沒什麼話說。
一來嚴飛陽的避忌讓他無從開口,二來秦川趕車的速度很快。
他希望能快些進城,找到家還算看得過的客棧,讓韓凜和陳家父女好好休息。
馬蹄哒哒踏過地面,驚起無數殘雪飛散。
身負使命的幾位關鍵人物,正離京城越來越近。
以一種毅然決然的姿态,奔進了各自未知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