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不可操之過急,過急則生變,侄兒受教。”
随後,又是一子落下之聲。
“急而有序,變而有法,方可大功告成。”白子又進了一步。
……
“隻不過,時機當前,又怎可輕易錯過呢?”
黑子落地,斬釘截鐵。
穆王将手裡的白子放回棋奁内,笑道:“哈哈哈……果然英雄出少年,深藏不露啊!”
說罷,便吩咐管事的讓傳膳,自己則引着韓凜,來到了偏廳。
隻見廳内燈火通明,時令鮮花雅緻溫馨。
有一刻,韓凜甚至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七夕燈會上。
“陛下請。”穆王将韓凜讓到上座。
“皇叔,隻是家裡人吃頓便飯,您别那麼多規矩,不然我可就算留錯了。”韓凜笑道。
“那好,那好,我也坐下!”穆王倒是依着他。
兩人甫一坐定,膳食就陸續上了桌。
穆王看在眼裡,見雖是格外用心,但到底不曾張揚鋪張,甚覺滿意。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韓凜也不讓人伺候,遣了孫著他們下去休息。
隻留自己和穆王,邊吃邊聊,好不暢快。
穆王一杯杯喝着酒,看着自己這個侄兒,如今胃口大好、心情極佳。
真是從心底裡替他高興。
如果今日商議之事能成,中州可以說,再無後顧之憂了。
也就是在這薄醉的清醒與恍惚之間,穆王又回想起了,今日兩人剛剛見面的情景:
聽到陛下駕臨的消息時,穆王尚在偏廳用茶。
他手裡捏着卷書,本想趁這個空閑的晌午,好好賞讀一番,放松一下因政事而緊繃的神經。
不料才看過兩行,底下人便匆匆來報,說天子駕臨,還請自己快去迎接。
自韓凜登基後,這王府他是常來的。
可像今日這般,既無事先通傳,又輕裝簡從的情形,還真是不多見。
穆王不敢多遲疑,揣着些惴惴不安的情緒,就趕緊往正堂迎去。
當他剛踏出院門,就看見韓凜已先一步走了進來。
但見這少年面上容光煥發,整個人光彩奪目的。
遠不似前些日子得孤清、冷僻。
“打擾皇叔雅興了,我這次來得急,是有一要緊事要拜托皇叔!”
他的聲音也一跳一跳的,好像躍動在樹葉上的陽光。
穆王笑了笑,不覺也被這朝氣感染,“哎,這才像個年青人的樣子,多好!”
說完,他拉着韓凜的手,踱步到了正堂内。
換做從前,這個動作穆王是不會做的。
哪怕彼此再親近,他也始終銘記着自己的身份。
皇家親眷,先論君臣,再論叔侄。
可自從朔楊一事後,他發現自己的侄兒明顯改變了。
那種天然得信任和真摯,不是平日裡的撒個嬌、任個性。
而是真正自心間流淌出的溪水,沐浴在和煦的暖風與日光之下。
所以自己才會,不由自主地親近他。
親近那一份,生在帝王家,是而更顯珍貴得情意。
“我想請皇叔出面,代為與徐大人詳談。”韓凜剛進了屋,不等坐下便說。
“力求不折損中州,任何可用力量,平安度過這一次轉舵危機!”
穆王完全沒有想過,韓凜會有此一托。
原本他們早已商議好了,對徐銘石采取逐步架空的策略。
先給些虛銜恩賞,再一步步将其手下的權力收回,最後完成陳大人的拜相調命。
當然,他們也一早料到,徐銘石絕不可能坐以待斃。
在逐漸收回其權力時,必定有一番博弈拉扯。
他們甚至做好了,要徹底除去徐銘石的準備。
到了這一步,其實就标志着,上位者殺心已起,再無轉圜餘地。
到底是什麼,讓自己這位皇帝侄兒,突然改變了心意?
還專程來托自己,去做說客?
韓凜似是看出了穆王得疑惑,解釋道:
“皇叔,我想試一次!如果能平安完成,朝堂内的權力更疊,對朝廷、對中州無疑都是最好的結果。”
“這……的确是這樣,但我們怎能确保,徐銘石沒有開始動作呢?方大人可走了有幾個月了。”
穆王沉吟道。
“盯着徐銘石的暗衛,一早來回禀過了——這個多月來,他并無異動。”
韓凜完全不打算隐瞞。
穆王着實吃了一驚。
不單單是為韓凜的心思缜密,更是為他的坦蕩與率真。
竟能将如此私密陰暗之語,說得那麼大方自然。
全無私心,敞敞亮亮。
“這一點……的确不尋常……”穆王還在思索着用詞。
韓凜倒笑起來。
現在的他,不僅能看見黑暗裡得算計,也能認清陽光下得心意了。
隻聽韓凜說:
“想來徐銘石是還在猶豫。他為中州兢兢業業數十年,立過的功、落下的病,早已将他和中州朝堂綁在一起。若說一下子不要了,翻了臉,恐怕他比誰都難受。”
“嗯……”穆王思量着這番話,緩了一緩道:
“也罷!我就去走這一趟,若能成,那當真是功在千秋!”
“多謝皇叔!”韓凜忙起身行禮,道:
“我思來想去,隻有您出面最合适。您與父皇本就兄弟情深,更是一路看着徐銘石升遷過來的。”
“想來定有很多體己話可以說道說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再誘之以名利,這事兒,也就能有個七八分勝算了。”
“你啊,算得可真精到!”穆王指着韓凜,哈哈大笑。
韓凜也跟着笑。
“皇叔打趣我呢!若此事不成,我還是會按原定計劃辦。陳大人封相,勢在必行!”
說到最後,韓凜的笑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藏也藏不住的帝王威儀。
“中州有這孩子,必能能有一番大的作為!”
穆王默念着,手指在桌上點了兩下。
“當然了,此番來府上,除了要勞動皇叔,還想順道蹭頓便飯,不知皇叔答應否?”
韓凜轉過話頭,又換上副活潑的笑。
“你啊,你啊……真是……”穆王笑着搖頭,吩咐了管家讓廚下準備晚膳。
……
“皇叔?”穆王似聽到有什麼聲音。
“皇叔?”又是一聲呼喚,比剛才更急了些。
回憶裡,韓凜的臉此刻突然近了,還帶着甜膩的酒氣。
穆王這才意識到,是自己想得過于入神,竟沒注意到酒杯傾灑在桌上。
“不妨,不妨……”穆王一邊笑着,一邊扶起杯子,看着韓凜道。
“皇叔可是在想,今日所托之事?”韓凜問着,攙了穆王的胳膊,讓他緩緩坐正。
穆王看着眼前的韓凜,隻覺這個自己一路看着長大的孩子,越來越讓人摸不透了。
但這種難以捉摸,并不是接待南夏時的那種陰鸷、沉郁。
而是澄澈幹淨的恍若一面鏡子,照着别人,也亮着自己。
“你說的這事兒倒也不難,最次的結果也不過是早就預料好的。隻是如何開口,卻是個學問。”
穆王的舌頭有些發木、發飄,腦筋卻格外清醒、透徹。
“我有一物可贈予皇叔,做您的由頭。”韓凜笑着,完全是勝券在握的模樣。
“這……除了過于貴重外,還真是個好法子。”穆王顯然知道,韓凜所說的是何物。
韓凜隻是擺手道:“若能保得中州太平,這點子東西,算不得什麼!”
說完又補了一句,“隻是皇叔……可緩幾日再去不遲……”
“呵呵,面面俱到啊!”穆王笑說。
說完,兩人舉杯,飲盡了最後一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