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重開相位,并火速拜相一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傳遍了五湖四海。
不僅本國的子民們津津樂道,就連南夏人也對此事頗為好奇,街知巷聞下逐漸傳為奇談轶事。
隻是,在他們的侃侃而談中,事情又變了副樣子。
“你說,他們這皇帝不就是亂來嗎?才登基一年就亂折騰,任命什麼丞相!”
“就是,過安穩日子有什麼不好,費這麼大勁兒,吃力不讨好!”
“我看呐,那小皇帝不是什麼仁君,中州人啊,怕是要吃苦頭喽!”
“害,吃就吃呗,反正他們那樣的事兒,輪不着咱們就行!”
說着,又添了碗酒,借着月光皎潔,再兜上幾句醉話……
“你看,咱們陛下就不折騰,你我兄弟活得,多舒服自在!”
“二弟啊,不是我吹牛,我怎麼想都覺着那中州長不了!說不定,不等着咱們說打,他們自己就折騰散架了。”
“嘿,大哥,您還真别說,真有這個可能!那咱們可就省心啦,踏踏實實過好日子就行了。”
“再說,陛下馬上就要大婚了,過兩年誕下繼承人,南夏千秋萬代,不比他中州強遠啦?”
兩個醉漢到後面碗都拿不穩了,舉在空中晃了幾下,也碰不到一起。
想遞到嘴邊,更是徒勞,到頭來都被衣服喝了去。
但他們的興緻依舊不減,用筷子去夾碟子裡的小田螺,驚的桌上杯盤亂舞、一片狼藉。
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并兩句叫罵,聽在耳裡也是一樣的醉意。
夜,愈發沉了。
月亮顯示出實際的重量感來,如船底拖行着的錨。
穩穩地壓住了,南夏子民們的醉語和夢呓。
都城裡,為近在眼前的大婚所支起的燈架,已經完工。
一朵朵紅粉色的茉莉花燈,在夜晚不知疲倦地開着。
據說這是新後最喜歡的花,隻是茉莉色白,為讨吉利,才用了紅粉色絲絹來紮。
這些永不凋零的花連成一片,自然也跟着裝點了,人們惺忪的睡眼。
無論住在什麼地方,隻要推開窗,就都能望見遠處的那團光。
帶着雍容盛世、國泰民安的氣象。
撫慰着每一個,在夜裡難眠的靈魂,安撫着每一段,在睡夢裡編織的佳話。
終于,胡同裡最後的幾盞燈都熄滅,鼾聲取代了調笑。
看門的狗也安靜睡下,沒有什麼再能驚動起它了。
偶爾有幾隻野貓,踮着靈巧的步子,自瓦房上面走過,翻過院牆。
在無人的暗處,叼走家門口來不及收拾的小魚小蝦。
真的,如果有那獨愛市井氣的畫家,看到夜晚下的這一幕,一定會忍不住技癢,躍躍欲試。
隻可惜,作畫本就講究留白,這濃郁夜色下的家常喜樂,終究是被辜負了。
可又有什麼關系呢?
今天沒了還有明天,明天過去還有後天。
大哥和二弟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
等将來,他們的孩子會開口說話了,自然也是稱兄道弟、把酒言歡的。
對于他們來說,這一切是不會改變的。
遠處的宮牆、近處的花燈,就是他們心裡的底氣和指望。
南夏會永遠延續,這片土地會護佑他們的子孫千載萬載、生生不息……
與這些安然栖息的心思不同,皇宮中的燈徹夜燃着,照着吳煜和巫馬良雨的臉。
他們已經很有些倦意,可誰都不想先結束這場談話。
不僅是因為中州,突然多了位憑空出現的丞相,更因為,那拜相後的第一策。
“不管再怎麼分析,都不得不承認,這項政策真是又豪氣又精巧!”
巫馬的手點着桌子,語氣中的欽佩溢于言表。
吳煜也跟着點頭。
“一開始隻聽薄賦稅幾個字,誰能想到他劃分得這麼細緻。”
“是啊,減免賦稅本是皇家常用手段,遇見饑荒災年自不必說,有時因為個别事件,也會捎帶上減稅。說到底,咱們不過把這當成一種術在用,給些小恩小惠罷了。”巫馬道。
吳煜聽懂了這話裡的意思,接下去說:
“而中州這道薄賦稅,可是千秋萬代、利國利民的良方啊!”
“尤其讓人在意的,還是他的戶等劃分制度,這樣富、中、下、貧四等一劃,百姓可不上趕着給國家繳稅麼?”
“分富戶之利讓于百姓,那些大地主家,不願再留那麼多佃戶佃農,多出的人口馬上就會并入中州戶籍。更不用說因為新政,主動脫離豪紳富賈的農戶了。”
巫馬顯然又想起了一處要點,補充道:
“不必費心鼓勵生育,統計婚配人口,就白白多出那麼多麼,能直接繳稅的壯勞力,實在是太高明了!”
“是啊,有了這些人,直接提升的,就不隻是錢糧銀米了……”
吳煜亦想到了關鍵。
“還有軍備人數!”接下來的話,巫馬與其異口同聲。
屋裡的燭火,被不知哪裡來的一陣風驚擾。
晃晃悠悠地閃動了幾下,令兩人沒來由地,感覺到一絲寒意。
先前隻是身上有些發緊,慢慢涼氣順着腳底一路向上攀。
竟讓吳煜和巫馬的精氣神,都蒙上了一層陰郁。
他們手裡,各拿着一份,中州丞相陳瑜亭,撰寫并頒布天下的“薄賦稅新政”副本。
從傍晚時分研讀至今,卻每讀一次皆能有新的發現。
最初階段,吳煜和巫馬甚至有些沉迷在了,這發掘的快樂中。
可随着研讀的深入,他們終于開始感覺恐懼。
起初,還是杯弓蛇影的小小惶惑。
到後來,那他們才意識到,那杯子裡竟真的有條蛇。
吐着猩紅的信子,瞪着沒有溫度的眼睛,發出嘶嘶之聲,正伺機而動。
“還有這裡……”巫馬有些無力地垂下頭,用手指着幾個字,緩緩道:
“他竟然細到将賦稅的等級,再按年景收成優化。越靠近朔楊邊關繳得越少,南邊地氣好土壤肥沃處多繳,而京城周邊百姓,因徭役重于其他地區,所以出台了以役抵稅之策。還有什麼,是那個陳瑜亭算不到的?”
“這人,智多近妖啊……”吳煜感歎。
“是啊,難怪那中州皇帝甘冒大險,也要此人居相位。”巫馬點點頭。
“可……有一點我還是想不通,怕是因羨生妒也未可知。說出來,還請老師您參謀參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