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夢堂聞聲而擡頭,發現湊在他面前的少年已然有十幾歲那麼大了。少年穿着一身整齊的月白綢緞長衫,長衫的綢子微微泛着些青藍色,上面還有些隐隐約約的花紋。少年的頭發半紮着,頭上束着一隻不那麼顯眼的冠,戴着一條青藍色的粗抹額。
他長得和年輕時候的白成煥有幾分相似——粗劍眉、高挺鼻梁、薄嘴唇、大而亮的眼睛,臉龐卻看着更加瘦削。柳夢堂瞧他的時候後退了幾步,以便能更加看清他如今的模樣。夢堂挪着步子、上下打量着湊在他面前的少年,随後向少年臉龐的方向伸出頭、瞪大眼睛,緊張磨蹭的擠出一句話道:“永羲啊,你瘦了。”
“我是瘦了,小舅舅。因為我長高了。”少年聞言過後,隻是朝夢堂臉龐的相反方向機械般的扭頭,兩隻手不自然的盤踞在一起。他說話的時候語調低沉,嘴唇幾乎動也不動。
“哎呀呀,你個孩子怎麼變内向啦。小時候舅舅瞧着你還活蹦亂跳的,拿着卷閑書在竹林裡走。如今這麼多年過去,怕是你那個死老爹教的不好,把你這個孩子教的像個木樁子一樣,糊塗啦!”夢堂有些忿忿然又有些膩乎乎的望着永羲的腦袋,朝他喊道。
方才這一喊把永羲喊的尴尬透頂,于是他道:“小舅舅您誤會啦……我從小就不是怎麼活蹦亂跳的孩子。我喜歡的是讀書,而不是什麼追跑打鬧、做旁的一些簡單的事情。我爹叫我按照他的方式平步青雲路。我是要平步青雲路的,隻不過不要按他的方式。”
“您瞧,這白府裡自打我出生以來十幾年了,永遠種的似乎隻有竹子、沒有别的。難不成除了竹子,其他植物都進不了清貴人家的園林麼?我聽我爹說宮裡面貌似還有菊花來着,有時候還種的有小桔子樹、秋天還有銀杏。”
白府的某處石階一共修了三段,因年久而變得圓潤光滑,上面長了些郁郁蔥蔥的青苔。石階之下是一塊又一塊鋪就着的石闆,石闆之外是密密麻麻卻并不十分蔥郁的竹林——雲京城裡畢竟不是南方、四季分明,竹子在某些季節偶爾會變得幹枯、青中帶黃。
永羲與夢堂坐在白府的石階上。永羲失落般地垂下頭,望着腳下枯青的石闆與石闆外一望無際的竹林。夢堂則坐在他旁邊陪他看竹子。
良久過後,夢堂亦望着竹林,朝永羲說道:“從小跪祠堂跪出來的孩子喲……你不必執拗。雖然我知道你心裡是執拗的。人越是逢遇嚴苛的管教、越是逢遇挫折,越會滋生出逆反之心,除非他是奴隸、沒有獨立的人性。不過沒關系,你且循着舅舅教你的新路去走罷。你父親走的那條路是走不長的。”
“孩子喲,這世上的人們一旦吃飽飯咯,就要開始謀求精神獨立咯!”
夢堂此話一出,永羲便突然開始想到近年來的一些事。可他又突然轉念一想,這些事情并不是近年以來才在世界周圍轟轟烈烈的發生的。這些轟轟烈烈發生的事情自打他有記憶以來,便令他那在書房中踱步的父親感到焦頭爛額、令他那年輕氣盛的小舅舅欣喜。
永羲模模糊糊的想起來,這些事情大多是有關南境的事。南境祝家曾經的王爺名叫南塵。聽書房裡的父親講,南塵是個縱容南邊的商人以新的方式大肆行商、不顧舊有禮教的違背祖宗之人。父親說幸虧他祝南塵死的及時。
可永羲又常聽小舅舅講,你爹腦子裡裝着的思想就像是一條長長的蟲子。這條長長的蟲子名叫百足蟲,它年紀衰老、快要瀕臨死亡了,可由于它體格龐大、有許多條腿,所以身子還沒僵。不論二叔叔也好、小舅舅也罷,都叫永羲别聽他父親的話——他父親鬼話的根本是會教壞小孩子、把小孩子培養成賺取功名的工具的。
夢堂的話音落下了許久,永羲卻沒再接舅舅的話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