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種角度說,雨休其實算是夏篁的老師。
雨休臨敵應變之能奇差,武功實在談不上好,卻能認出不同門派的招式并進行整合分類,所知廣博,實在令人歎為觀止。而夏篁是習武之人,雨休将不同武功招式的法門告訴夏篁,夏篁便能一一拆破。
夏篁本就是高手,而雨休也是不可多得的武學理論奇人。夏篁找上雨休後,後者将自己多年來整合後的理論告知前者,更是點出很多看上去風馬牛不相及的武學流派招式的相通之處。
夏篁是個聰慧之人,經過提點,自己又鑽研演練了一段時間,武功便更上了一層樓。
夏篁不像雨休那般能将這許多招式無論巨細都記在心中,更何況就算是同一套武功的同一招,不同的人使出也帶有使用者自己的特點,相似精微之處一般人極難辨識。但雨休厲害就厲害在這裡,他能夠精準看出任意一人的武功家數流派,并說出那人所使每一套武功的特點,還能立即點出别門别派與之相似的招式,有雨休在旁,夏篁應敵的能力便能大大提升。
就比如現在和木姜相鬥,夏篁有時能應付裕如,有時便略有阻滞。但木姜每使出新的一招,雨休都能說出這是哪一派的哪一招,夏篁無需自己去觀察分辨,隻用根據雨休的提示進行拆解即可。有時遇到無法拆解的來招,雨休會立即讓夏篁以他熟悉的相近招式進行破拆,就算效果沒那麼好,但以拆解相似招式的手法破拆,多少也能起作用,不至于像先前那樣,被木姜的變招打得措手不及。
雨休出現後,便将木姜使出的每一招都報出了名。木姜略微回頭看了雨休一眼,之後像是要确認什麼似的,接連變招,雨休更是一招招、一項項都說了出來。
此時看台上不同于先前的人山人海,隻零星站着幾個人了。經曆了方才的風波,絕大多數人都不願意繼續留在原地用命看熱鬧,隻剩下一些膽子大的還站在那,但也站在離出口不遠處,方便一有什麼不對勁就跑路。還有幾人,他們倒不是留下來看熱鬧的,隻是因為他們是跟着自己的親人一起來看大較的,來的時候高高興興,不想突然遭此橫禍,親人被咬傷,傳染了蠱毒,之後又被陸臨、黃開秋和木姜刺中心髒殺死。他們站在教武場入口附近,遲遲不肯離去,又不敢走進去查看成了怪物後又被殺死的親人,想找陸臨等人讨要一個說法也不敢,隻能一邊垂淚一邊往裡張望。
山鬼和河伯也沒有走。
早在之前山鬼見雨馀涼摔下看台,處境十分不妙時,便想出手。河伯見她有起身的趨勢,一把攔住道:“此事與我們無關,不要節外生枝,給少主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山鬼聽了他的話,盡管十分不忍,卻還是穩住了身形,到底沒有出手,之後見到那疤臉漢子木姜救下了雨馀涼,這才舒了一口氣。同時,山鬼斜眼觑向河伯,沒想到河伯的那個“仇人”竟在此處出現,山鬼不知河伯看到這一幕會是什麼反應。
河伯倒是冷靜,陡然見到木姜時身子隻是略微一僵,之後也隻靜靜地站在看台上看戲。
此刻見到木姜與夏篁相鬥,二人招式盡皆精妙繁複,河伯突然道:“幸虧那時沒與這家夥起正面沖突,不然我不一定弄得過他。”
山鬼聽了他的話,心中一動,繼續凝神觀看二人相鬥。
河伯又道:“也是個武功駁雜的家夥,我雖不能看出他的所有招式來源,卻也知道,從方才到現在,他已經換了至少十路刀法來使了。”他冷笑一聲:“若不是有個老頭子在一旁指點,這個叫夏篁的估計已經敗下陣來了。”
山鬼聽出河伯那聲冷笑裡有些許心酸之意,她先前就看出,這夏篁的武功似乎還在河伯之上。而夏篁都不能在這疤臉漢子的手下走多少招,河伯複仇的心願又何時才能實現呢?
河伯擡了擡頭,道:“他又換了一路刀法了。”他一頓,輕聲道:“現在這套刀法,總讓我想起一個人。”
山鬼聽見,問:“誰?”
河伯道:“韓長泉。”
山鬼在腦海中搜索了一陣這個名字,忽然驚道:“是那個照水幫的……”
河伯道:“不錯,照水幫韓長泉号稱精通一百零六路掌法,其中有一套掌法叫什麼雀什麼夷掌的,這家夥現在使刀的樣子就給我那套掌法的感覺。說來奇怪,那套掌法本來無甚威力,到這家夥手底下卻招招都是殺着。但仔細一看,兩者又并不相同。”
與此同時教武場中,雨休道:“他這幾招倒像是曙雀辛夷掌,隻不過掌法融進了刀法中。”
夏篁一邊招架,一邊連着倒退了十數步,顯是不擅長應付這套刀法。偏偏雨休說完這套刀法的名稱後就再未開口了。夏篁被逼得手忙腳亂,心中暗罵:怎麼不說下去了?知道名字有什麼用?他要知道的是如何應對。
雨休心中也正自納罕,曙雀辛夷掌是水西鐵樹派的一套掌法,但除了姿勢優美之外并沒有什麼特别之處,加之威力着實不夠,會這套掌法的人隻是把它作為花拳繡腿平日裡耍着玩,供人觀賞,幾乎沒有什麼人在實戰中使用。可今日看到木姜使出來,可跟傳聞和記載中的大不一樣。
夏篁眼見自己就要招架不住,忽然長袖一揮,立時有不少毒蛇毒蟲朝木姜臉上飛去。木姜一驚,慌忙以袖捂住口鼻,偏偏此時他人又在半空中,無法立時後退,隻得側身閃避。若是尋常暗器,揮刀彈開也就是了。但木姜知道,蠻疆人下蠱毒的方式千奇百怪,其中一種就是打鬥時将以蠱毒飼喂的蛇蠍蛛蟲抛出,對手往往以為将這些會咬人的活物砍死就可以不再理會,然而一旦将這些東西砍碎,蠱蟲蟲卵或泌出的毒素就會被對手吸入體内,十分陰險。何況就算沒有蠱毒,木姜也不想用自己的刀去砍這些玩意,畢竟爆出的漿……噫,想想就惡心。
夏篁武藝也确是不俗,木姜這麼狼狽一避,就給他尋到了一絲破綻。黑紫短劍如同毒蛇一般倏地刺出,木姜此刻仍尚在空中,将落地未落地的樣子,無暇再花心思以五花八門的刀法應對,隻下意識以最原始的方式揮出一刀,刀刃方與短劍相接,便貼着短劍劍身直削夏篁握劍的手,夏篁立時縮回右手,左掌從側面向木姜右肩頭拍出。木姜亦伸出左掌從自己右臂上方穿過,與夏篁兩掌相擊,砰的一聲,兩人各自飄出數丈。
先前一直沒有說話的雨休此時又道:“這一刀,這一刀……似乎不屬于任何流派,但其中卻隐隐有無涯派外家功夫的影子。”木姜心想,無涯派?什麼無涯派?這老人雖說對了他那麼多招式,這下卻也看走了眼。
忽然之間,木姜心頭大震,不,不,還有一種可能,他不是看走了眼,是自己從小所修習的武功本就屬于這個叫做無涯派的門派,隻不過自己以前從來不知道罷了!
木姜先前聽夏篁叫這位老人“雨老爹”,接着又聽他将自己随手使出随意變化的每一招說得分毫不差,便幾乎确定了這老人就是看管谷州刀派藏書閣的那位雨姓老者。隻是木姜不願在衆目睽睽之下使出自己原本流派的武功,便想着等這件事完了後找個僻靜的地方單獨詢問這老者。到底人算不如天算,木姜沒想到的是,夏篁竟以毒蟲逼得他情急之下使出了自己原本的武功,然後又被那雨姓老者看了出來。
木姜落地站穩後,眼神射向雨休。後者站在夏篁身後,渾濁的雙眼看着他,目光充滿了警惕與敵意。
也好,如若自己特意去問,這老人家還不一定會告訴他。
此刻雨休心中也在想,這人倒也不簡單,他不斷變換各家招式,顯是對武功的涉獵也極廣博,不知是什麼來頭?又為何摻和進這件事中?
先前,唐奕才見木姜和夏篁動上了手,便趕去鄭寶卿那邊幫她料理剩下的兩個獄卒。二人合力讓最後兩個蠱毒傀儡倒下後,便望向了木姜與夏篁所在的方向。最初見木姜占了上風,二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希望。後又見夏篁抛出毒蟲等物,差點讓局勢反轉。而此刻木姜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正自出神,唐奕才和鄭寶卿二人離得遠,不知他是不是着了毒蟲的道。
唐奕才道:“我去幫忙。”他才踏出一步,就聽雨休陰森森道:“夏先生,這人是水西來的,你之前有得罪過水西那邊的朋友麼?”
唐奕才和鄭寶卿俱是一怔,唐奕才前趨的身形便這麼停滞在空中。
夏篁還未答話,雨休便接着道:“除那套從掌法中化出的“曙雀辛夷刀法”外,他使的雖全是水南各派的武功招式——可見他有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但看他出招的動作,處處都透着水西武功的影子,水西那個味還是濃。”
在場之人面面相觑,這要怎麼看出來?都不禁對這矮小的老頭另眼相看。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水西”二字讓唐奕才和鄭寶卿心中警鈴大作。
河伯在看台上,懶懶道:“現在才看出人是水西來的?也太遲鈍了。”
山鬼道:“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身懷奇技,若不靠對内力的感知,你能僅憑招式看出來?這人使的還幾乎全是水南的招式,就這樣那老者都看出他來自水西,你能麼?”
河伯道:“那個曙什麼辛什麼掌法我不是看出來了?這不就是水西的武功?”
山鬼道:“曙雀辛夷。”
河伯道:“管他什麼辛夷,反正我看出來了。嗯,我還是挺厲害的。”
山鬼瞟了他一眼,道:“若這人是個水南的,使了那套水西鐵樹派的曙雀辛夷掌,你卻能從他的動作看出他來自水南,我就服你。”
再看較武場中,雨休說出木姜來自水西後,唐奕才、鄭寶卿以及夏篁都以一種奇怪的目光看向木姜。
河伯道:“水南的人真的都好讨厭水西的人诶。”這些人先前都還相互敵對,知道那疤臉漢子木姜是水西來的之後,就都看着他不動了。
山鬼道:“你怎麼知道夏篁就一定是水南的?水南武林不像我們,内部團結得很。過來搞重雲門和琥沙派掌門,多半是水西的人吧。”
河伯道:“我也不确定,姑且這麼一說而已。但我覺得他多半是水南的人,毒蠱可不是随便來個人都能玩得轉的,蠻人在這方面确實有天賦。而且你看他瞅那疤臉漢的表情,啧啧,水南人看水西人都是那種表情。你看那老頭,還有鄭寶卿和唐奕才,眼神是不是和他一樣?”
教武場中,木姜笑了一聲,道:“諸位,在下的出招方式或許有水西的影子,可也隻能說明在下的授業之師或許與水西有淵源而已。這不能說明在下來自水西,更不能說明,在下與水西的某些勢力有關聯,不是嗎?”
他說的倒也有理。
鄭寶卿和唐奕才,夏篁和雨休,雙方人馬都回過神來,此時此刻,木姜究竟是不是來自水西并不重要。對夏篁來說,木姜來自哪裡與他沒有任何相幹,最要緊的是達成他今天來這的目的。而對鄭寶卿和唐奕才來說,眼下木姜似乎是站在他們這邊的,若是沒有木姜,情況還不知道發展成什麼樣子。
夏篁覺得自己接下來應該思考如何除去木姜這個阻礙,而唐奕才和鄭寶卿則在想,怎麼讓木姜繼續幫他們對付夏篁,至于木姜的身份,等眼下的難關過去後再弄清楚不遲。
就在雙方各自暗暗盤算時,忽然從旁邊傳來一道細微的聲音:“……爺爺。”
雨休聽到,身軀一震,慌忙向旁邊看去。從下午鬧騰到現在,已是暮色四合,光線極其昏暗。雨休看了一圈,才好不容易看見縮在看台角落的雨馀涼。
雨休連忙過去,走到看台的樓梯前,雙手把住扶手欄杆就要擡腳上去,雨馀涼不忍雨休爬梯子,忙自己走下看台,來到雨休跟前。
雨休道:“涼兒,你……你怎在這裡?”嗓音中難掩秘密被發現的慌亂與苦澀。
往年大較,雨馀涼都是自己那場比試完就絕不會再回門派了。雨休以為今年也會是這樣。
雨馀涼道:“我下午一直在這。”他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眼神越過雨休的肩膀,看到夏篁、唐奕才、鄭寶卿、木姜等一衆人都瞧着自己,驚覺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便也沉默了。
但他有很多話想要問雨休,爺爺為什麼會跟那個叫夏篁的人在一起?他難道就是爺爺之前說的,很看重爺爺才能的貴人?爺爺要帶自己去綿作,是不是也是因為他?
早些時候,雨馀涼看到從回廊下走出的人是雨休,且種種迹象顯示雨休和夏篁是一夥的時候,雨馀涼也懵了,腦海中一片空白。
鮑楚楚之前已哭暈過去,被人擡到看台上。此刻剛剛醒來,便看見雨休和那害了自己父親的惡人在一起。雨休離她太遠,她又剛好看見雨馀涼在看台上,就在離自己不遠處。雨馀涼是雨休的孫子,他會不會早就知道雨休的計劃?于是鮑楚楚推開旁邊的人,撲過去揪住雨馀涼的衣領,眼裡滿是悲傷仇恨,道:“你還我爹,你還我爹!”
古葉千趕緊上前扯住鮑楚楚的手,道:“鮑師姐你冷靜點!這件事,馀涼不一定知情!”他停了停,又轉頭看着雨馀涼,眼神裡滿是不确定,道:“馀涼你的确不知情,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