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塔雖然處在山莊内荒僻的一角,但出人意料地,塔内打掃得十分幹淨,并無蛛網灰塵。
岑俨之帶着姬花青繞着回環的階梯一層層往上走,來到最頂層後,穿過數條狹窄的走道,最終來到一間小室中。
小室中黑黢黢的,隻靠旁邊兩個極小的小窗透進些光來,讓人知道外面還是白天。其實,那小窗與其說是窗,不如說是窄縫。
就在姬花青都要以為這是個陷阱時,忽聽見有人道:“俨之,你來了。”
姬花青吃了一驚,循聲望去,這才看到陰影中似乎有一個人。她随即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在如此密閉的空間中,自己竟沒有注意到第三個人的呼吸聲。
岑俨之道:“是,俨之來了。”言語動作間盡是恭敬。
姬花青想,岑俨之是岑氏家主,并且在如今還活着的岑氏子弟中,他也已經是輩分最大的了,那麼在岑氏山莊,誰還值得他這個家主這麼畢恭畢敬地講話?這樣的人,又怎會待在這種荒僻幽暗的地方?
一時間,姬花青隻覺處處不合理,處處透着詭異。
那人道:“這位就是客人嗎?嗯,玄同教的右使者。”
姬花青心中一凜,那人說到她身上了,岑俨之道:“是,我把她帶來了。”
那人道:“本來想請右使坐,但這個地方,呵呵,實在沒什麼椅子之類,隻好委屈右使站一會了,或者右使不嫌髒的話,也可以坐地下。”
姬花青道:“我站着就好。”
這人的嗓音特别,聽起來十二萬分的舒服。慵懶,卻又高貴至極,優雅至極,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好聽。
“開始講故事之前,我要好好看看,如今的右使者究竟是怎樣一番模樣,跟寇僅諄相比,是比得上還是不及?俨之,把燈點上。”
岑俨之把燈點上後,借着燈光,姬花青終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樣。
那人比她想象中年輕,比她想象中英俊,英俊得多。能讓岑俨之如此尊敬,姬花青一開始以為是個老者,不想這人看上去不過四十歲左右。不像很多到了他這個歲數的男人,油膩,不修邊幅,身上長了贅肉。這人身上的一切都跟那些男人是相反的。
他盤腿坐在地上,姬花青不知是因為光線還是什麼原因,他從衣衫下露出的四肢膚色似乎有些不太一緻。
那人看着姬花青道:“你可知你師父是誰?”
姬花青道:“……是玄同教主康忱守。”
那人呵呵呵地笑了起來,笑了一陣後,他道:“你這句話拿去诓别人,可以,但诓不了我,你師父是裴秉延。”
裴秉延何許人也,姬花青知道這個人,不僅因為他大名鼎鼎,而且因為他是玄同教的創教教主。
裴秉延作為将水西攪得天翻地覆的一代枭雄,後世的武林人士對他的評價并不是很高。
可裴秉延在世的時代,距現在都差不多一百多年了。她方才說自己的師父是玄同教主康忱守,這句話雖然不完全是實話,但她也十分清楚,自己的師父哪裡是裴秉延。她是師父的徒兒,還能不知道自己師父是誰嗎?
這人莫不是個精神錯亂的瘋子?
那人道:“你不相信,是不是?我知道你輕易不會相信,因為這件事實在太違背常理。”他又道:“如今的玄同教主,表面上看去是康忱守,可真正掌控玄同教的,實際上另有其人。同樣地,玄同教人人都道你是教主的徒弟,卻不知此教主非彼教主。”
姬花青本來不欲再聽他胡言亂語,卻也沒有離開,因為有一點他說得分毫不差。
康忱守的确隻是表面上的教主,而也确實是她師父在暗處主理着玄同教,但這件事,教内隻有包括康忱守在内的極少的人隻道。教衆知道她是教主的徒弟,也隻道她是康忱守的徒弟。
可她師父名叫穆禾,并不是百年前那個裴秉延。
那人道:“當年,裴秉延挾持水西武林盟主,在水西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岑微明身為當時的掌盟,自然要扶持盟主,最終岑微明将他殺死,再将他的屍體鎖在深潭之下。”
他說的這些,是一段水西武林人人都知道的曆史。
“卻不料他是用計假死,近百年過去了,他一直在等待機會回來複仇。”
姬花青背上覆了一層細汗,道:“你為何會知道?”
那人森然道:“我當然知道,因為我就是岑微明!”
一股強烈的恐懼攫取了姬花青的心髒。
四周的景象一下坍塌了,所有的聲音突然破碎交雜起來。
姬花青猛地睜開雙眼。
她盯着床帳頂出了半天神,才顫抖着将胸腔中的一口氣緩緩呼出。
突然,她想起了什麼,忙将右手伸進左邊袖子裡一陣摸索,摸到那個圓筒狀的東西後,緊繃的神經這才放松下來。
這是哪?客棧嗎?
她舉起右手,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手背。
一道清甜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姑娘醒啦?”
姬花青躺在床上側頭看去,隻見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黃衫少女端着一隻木盤從門口走進來,她将木盤放在一旁的小幾上,對姬花青無比燦爛地笑道:“姑娘,你身上感覺怎麼樣了?”
她的衣衫是那種特别明淨的黃色,讓人眼前驟然一亮。
姬花青心想:“這是誰?”一邊注意自己身體的感受,隻覺之前煩悶欲嘔的感覺蕩然無存,身體已經跟正常的時候一樣了,就是口有點幹。于是道:“我好多了。”
那黃衫少女聽她這麼說,顯得十分高興,道:“哎呀,我就說我師父的醫術是頂高明的,那些大夫誰都及不上。”她見姬花青慢慢坐起身,趕緊上前把枕頭豎起來,再讓姬花青靠在上面。
黃衫少女繼續喋喋不休:“我師父說,三分治七分養,平日裡就要照料好身體,平時肆意胡來,等得病時再到處求醫問藥,可不是傻麼?唉,其他大夫看不慣我師父,一起在背後說我師父壞話,哼,那沒什麼,我師父還不稀罕和他們在一塊呢。哦,關于姑娘的病,我師父說醫治起來有些棘手,但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那少女聲音脆如黃莺,姬花青聽她話語中左一個“我師父”,右一個“我師父”,低下頭看着床上的被子,有些出神。
“我師父還說,不知道這個人都去哪裡鬼混過,一身的毛病……”她說到這,意識到自己失言,不好意思地對姬花青笑了笑,突然又道:“啊對了,我是來給姑娘送藥的,剛才隻顧着說話,差點忘了。”她将木盤裡的藥碗端到床邊,姬花青雙手接過。
姬花青捧着藥碗,盯着碗裡的藥汁看了一會,最終還是喝了下去。
那藥極苦,姬花青喝了一口含在嘴裡,說什麼都難以下咽。好不容易吞咽下去,卻苦得她渾身抖了幾抖。
姬花青道:“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應該有個少年跟我一起……”
黃衫少女聽她提起雨馀涼,止不住地咯咯笑起來,笑了一陣,才道:“那位公子,現在正鏟大糞呢。”